——忆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
张瑞芳:戏里“滚”出来的四大名旦
文/石川
6月28日,曾出演《松花江上》、《聂耳》、《李双双》等影片的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在上海逝世,享年94岁。虽然生于战争年代,生活动荡,但张瑞芳通过师法社会,师法自然,师法同道,勤于锤炼演技,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令观众过目难忘的银幕形象。
上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张瑞芳到上海戏剧学院去讲课。她对台下的师生说:“我们这一辈演员,跟你们最大的不同,是从来没有老师系统地教过。演了一辈子戏,主要靠自己在舞台上摸索,是从戏里‘滚’出来的。”一个“滚”字,很准确,也很切题,恰好点明了她们那一代艺人的神奇之处:身处动荡时代,无缘接受正规教育,却凭着天资聪颖,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多年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最终摘取了“四大名旦”(与舒绣文、白杨、秦怡并称)的桂冠。
说是无师自通,其实也未必尽然。演艺路上,张瑞芳并非孑孓独行,也有许多老师不断给予她指导和教诲。只不过这些所谓师者,不是那些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的教书先生,而是众多与她携手同行的艺术前辈和伙伴。她是师法社会,师法自然,师法同道,正所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张瑞芳的求艺之路,也不在象牙塔里,不在菁菁校园,而是在田间地头,在烽火前线,在舞台的幕布之后,在漫长的人生旅途当中。
从扮家家到演技派
张瑞芳最早接触戏剧,是在北平第一女中念初中的时候。那时候的张瑞芳,豆蔻年华,活泼好动,被推选为班级的游艺股长(相当于今天的文娱委员)。她的主要职责,是从各种杂志上挑选剧本,供爱好演剧的同学们排练演出。每每开锣之际,她都会亲自粉墨登场,扮演过从小妞到老妪的各种角色。
小孩子演戏,就像在过家家,今天扮爹,明天扮娘,你扮媳妇,我扮新郎。没有服装,就向邻居家借,没有布景道具,就请冥衣铺的工匠用纸糊。那时的北平,晚间常常戒严,女生出行不便,索性就不再回家,整晚在学校礼堂里专心演戏。因为年纪小,童心澄澈,进入角色的信念感往往比成人更强,扮什么都会信以为真,毫无矫揉造作之弊。就这么从初中、高中、大专一路演下来,没人教,没人问,唯有演戏的乐趣,让她独自陶醉其中。有一天,大姐也看她演出,张瑞芳暗自思忖,要在大姐面前一露身手。台上,她演得很卖力,声嘶力竭,汗流浃背。台下,观众也毫不吝惜,不断给她掌声与喝彩。晚上,她兴冲冲地赶回家,姐姐却一脸茫然地实话相告,只觉得台上热闹,却没看明白她演的是什么。这让张瑞芳十分懊恼,在日记里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顿。她这才意识到,演戏其实不是背背台词那么简单,演戏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自我陶醉,而是首先要想着台下的观众。
1937年,张瑞芳遇到了演艺生涯中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左翼戏剧工作者崔嵬。两人在一部名为《黎明》的抗日话剧中合演一对夫妻。丈夫是一位失业工人,妻子为生活无着而悲伤痛苦。演出时,张瑞芳真情流露,毫无顾忌地张嘴大哭起来。谢幕后,崔嵬告诉她说,你在台上哭的时候,嘴不要张得太大了,形象不好看不说,台下观众还会曲解你的意思,以为你在笑。崔嵬想说,正确的表演,既要充分调动感情,也要学会控制表情和形体。这一提醒,让张瑞芳懂得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区别,在于艺术真实必须讲究形式上的美感。即使是哭,也必须具有美的形式。不然就会引起观众哄笑,无法达到人物塑造的目的。
同样在这出戏中,张瑞芳还有一个冒雨出门的动作。她原来的表演,仅仅是不假思索地推开门,直挺挺地走出去。崔嵬又说,你这么演,观众怎么知道外面下着雨呢?你推开门,应该先探头看看,见屋外雨大,便把围裙解下来,遮在头上,再往外跑。这等于在告诉张瑞芳,演员的形体动作必须包含角色对环境的感受和反应。话剧舞台上的三面墙,无法再现生活中的风霜雨雪,只能通过演员的形体表演,将环境的具体特征传达给观众。
崔嵬的只言片语,让张瑞芳茅塞顿开,初步领会到了表演艺术的奥秘,也懂得了表演技巧、艺术手段对于塑造人物的重要性。在随后接连不断的高强度舞台实践中,她越来越意识到,演员在舞台上的情绪、情感,也是塑造人物必不可少的手段和材料。一个好演员,仅仅有真情实感和充沛的激情是不够的,还必须学会用技巧来对情感进行正确的掌握、驾驭、控制和调度。
在一部名为《打鬼子去》的抗战动员剧中,张瑞芳扮演一个因孩子被日本鬼子杀害而精神错乱的母亲。刚开始的时候,她完全依靠饱满的情绪和澎湃的激情去塑造人物。当母亲发现孩子已死,精神上受到了强烈刺激,一个趔趄跌倒,连滚带爬地下场。对这段表演,张瑞芳太过投入,情绪几乎失控,以至于体力消耗过大,到了后台还在浑身颤抖,无法站立。尽管她的表演受到观众和舆论的称赞,但她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担心的是,同一部戏,一天要演四五场,像这样第一场就把情绪和体力耗干了,后面的演出怎么办?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借助高度的表演技巧,必须对角色的心理过程进行详细的分析和分解,对情感的律动层次进行合理的设计。张瑞芳想,这位母亲为什么会疯?情感爆发的节骨眼应该在哪?她遭到日军奸污,原本想一死了之,却又放不下年幼的孩子。孩子,是她忍辱偷生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从地上缓缓抱起孩子,发现他不会动了,便伸手去摸,却沾了一手鲜血。她这才意识到,孩子已经死了。啊!是血。正是母亲手上沾着的孩子的血,才是导致她情绪猛然崩溃的节骨眼。
为了让观众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过程,张瑞芳自己想了个法子。她将棉花团浸入拌了糖汁的红墨水,再从男同事那里要来一只废弃的香烟罐,把棉花团塞进去,藏在道具娃娃的襁褓里。演出时,张瑞芳演到母亲去摸孩子时,用手指伸进襁褓一捏棉花团,再把沾满了“儿子”“鲜血”的手举到眼前,然后惊恐而绝望的大叫一声“啊??我的儿啊!”每演到这一刻,全场无不一片唏嘘。这样的动作和情绪设计,不仅准确地把握住了角色内心活动的层次,也让人物具有了真实可信的外部动作。这种在塑造角色过程中,通过分析、思索而形成的表演技巧和体验方法,往往比那些课堂上的教学案例要深刻实用得多。一旦掌握了正确方法,张瑞芳便开始从过去那种自发的、本能的、自然主义的表演,逐渐着向体验派、演技派方向转变。
重庆八年登堂入室
张瑞芳一生中舞台表演艺术的高峰,出现在抗战八年的陪都重庆。这绝非偶然,因为那里汇聚了中国话剧艺术在逆境中生存发展,甚至高潮迭起的全部要素:有郭沫若、老舍、曹禺、田汉、夏衍、陈白沉、于伶等一大批最优秀的剧作家;有张骏祥、应云卫、马彦祥、章泯、沈浮、孙师毅等一批顶尖的话剧导演;有金山、赵丹、舒秀文、白杨、魏鹤龄、谢添、吴茵、叶子、顾而已等众多最杰出、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有源源不断质量上乘、风格多样的话剧剧本,以及每天多场次、高强度的演出磨练和大批热情高涨、求知若渴的大后方观众。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一般的高等学府哪堪望其项背?从今天的立场上看,能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学习成长,也是张瑞芳她们那代艺人最让后辈羡慕和向往的一种幸运。
在和这些风格迥异、个性绚烂的艺术家的合作当中,张瑞芳逐渐培养出了极强的可塑性和适应力,善于从多种不同方法和角度去接近和塑造各类形形色色的角色。比如大家公认的,她最擅长演对手戏,能够在与同台竞技的对手彼此交流和刺激中,不断挖掘提升自身的表演潜力。再如她的戏路宽广,不论是《南征北战》里干练果敢的女游击队长,《家》里婉约隐忍的瑞珏,还是泼辣豪爽、风风火火的李双双,一到她的手里,都会显得轻车熟路,收放自如。还有她那被后人艳羡的台词功夫,不论是《北京人》里语气声调总是“慢半拍”的愫方,还是《大河奔流》里的激情澎湃、快人快语的李麦,在她那里无不显得神魂附体,得心应手。所有的一切,无不有赖于重庆舞台上高强度的表演实践,为她打下的扎实基本功。因此,暮年的张瑞芳常说,在她的从艺道路上,如果把北平学生剧团时期比作中学,那么,重庆的八年,就是带领她在艺术殿堂登堂入室的大学阶段。
在重庆,让张瑞芳最难忘、排戏手法最奇特的导演当属章泯。1942年,重庆首演曹禺巨作《家》,他就是首任导演。章泯排戏时很少说话,讲究“无为而治”。既不给演员说戏,也不对剧情做过多的要求和提示。演员在一边排练,他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演对了,他脸上就会露出笑容,演得不对,他就扭头不看。最让张瑞芳发怵的,就是章泯扭头的样子。许多年以后,有一次张瑞芳在北京遇到章泯,忍不住旧事重提。她说:导演啊,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可怕你扭头了。章泯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笑脸,对张瑞芳说:哪有那么可怕?我不过是你眼前的一面镜子。镜中的你,是美,还是丑,关键不在镜子,而在你本人。
其实,这恰恰是为人为艺的真谛。
(石川: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教授)
张瑞芳拍电影是受周总理影响
文/郑健
张瑞芳受周总理影响很深,在他的鼓励下,从重庆来到上海发展
2009年4月22日,复旦大学中文系影视文学专业博士郑健在华东医院319病房采访了张瑞芳。她当时已是91岁高龄且身体抱恙,但回忆起自己的演艺生涯以及与周总理、白杨等故人交往的点滴,仿佛历历在目。
Q:在你个人的成长道路和人生历程当中,应该讲父母亲给了你比较大的影响。特别是你的母亲。你在回忆录《岁月有情》中多次写到她的事情。那么,在你的人生道路中,父母究竟给了你哪些影响?
Z:这很难说。父亲我是很少见到。那时候年龄很小,所以印象中就觉得父亲好高啊,一个很魁梧的人,一个军人。他死时,我们年纪还小,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去感受这事情。我母亲呢,是??好像一上来谈这个有点进不去似的。母亲跟我们是同时在成长。
Q:她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间也比较早吧?我看你在书中有描述。
Z:她其实是后来到解放区以后才入的党。他们也说过早就该让她入党的。
Q:那么她对你的学习、生活、演戏,有影响吗?
Z:我的母亲是很开明的。我在学校里头时就老是演戏,因为大概从初中二年级起吧,就每年都有演出,她也不管。我跟她讲跟她谈,她也挺感兴趣,我母亲是非常年轻非常有朝气的那么一种性格。我有时候在外边看了电影,特别是那时候看了苏联电影,回去就讲给她听,我几乎是从头到底把那个戏里的内容讲给她听。她呢,一般不大愿意出门,所以挺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记得有一部关于小海军的苏联电影,我有声有色地讲,她听了都会掉泪。
Q:你姐姐参加学生工作比较早。
Z:我姐姐加入学联后,学联就到我们家里来开会了。她们当时还是在中共大学,有好些个学联的直接领导人都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Q:你的小弟弟很早就过世了吧?
Z:是是。我小弟弟去世时,我特别伤心。他得了打摆子(疟疾),当时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但那时候他是学生,学校一边打游击一边上课,没药治病。
Q:这是很可惜的。妹妹现在还健在?
Z:妹妹在啊,在北京,她是陈荒煤的夫人。
Q:那么陈荒煤作为我国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对你的演艺事业有什么指导或者批评意见吗?
Z:他有次——是在哪一年啊,我不记得了,当时《李双双》刚拍完,专家们都不太喜欢,他写了一个条子说:“什么原因,这么多年来你没演过一个好戏。”
Q:是在批评你啊。
Z:是,我老是演那种现实题材的戏,都是一边改本子一边弄,在他看起来好像我应该还能演其他更多的东西,可是没有。
张瑞芳和金山在话剧《屈原》中
Q:你跟金山是在重庆演话剧时认识的吧。
Z:演《屈原》,我跟他的合作很默契,但我不太理解他的生活。
Q:那么后来跟严励老师这一段感情比较长了,你们的家庭还是很美满幸福的。
Z:这一段就到了新中国了,反正他挺不容易的。我那个时候整天很忙,不是演戏就是出国,要么就是接待外宾,不太在家。回到家,我让儿子叫我妈妈,他就一直笑,觉得我在开玩笑,不肯叫。
Q:严励老师承担了家里的很多事情。
Z:他确实做得比较多,我老是有事。“文革”期间,我们弄得也很惨,我被关起来了,老伴在兔棚的小房间关着不许出去,我儿子就自己咣哩咣铛到我们朋友家里帮忙烧饭,他对烹调挺感兴趣的,现在他在国外当大厨。
Q:从你的回忆录和你的文集中可以看到,周总理和邓颖超跟你的关系很特殊,他们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Z:关系太深了。他那个时候反正只要有空就会找我们过去,赵丹啊,黄宗英啊。后来我们觉得特别抱歉,他这么忙,还要分出时间来跟我们谈话。他说,“哎呀,你们是理解错了”,恰好是因为他太吃力了,脑子不能休息,只有我们来了,他才能放松,谈那些个天南海北什么的。有时候我们留心找些个好玩的事告诉他,他也笑得咯咯的。
Q:总理好像对你拍的《李双双》很赞赏,是吧?
Z:对,他总是鼓励我,我拍电影也是受他的影响吧。他到了苏联才看到电影,感觉影响太大了,值得重视。后来他跟我说,这么多人都在重庆,你还是到上海去吧。我想想也对。
Q:邓颖超后来跟你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Z:对,一直保持着联系。我跟她说我来玩,她就说,好吧,来吧。他们吃得很朴素,有的时候开饭开的都是一人一份的,我一去就是一人掰半份给我吃。
Q:我在你的回忆录里面看到,你认为崔嵬是你在话剧表演艺术道路上的启蒙老师。
Z:对,因为我从前那个时候都是在学校里面演戏,都是中学生的戏。他来了以后就演《放下你的鞭子》这样的戏,我就跟着他跑。他到了北京以后,陈波儿她们都从延安过来了,在北京燕京大学演出。崔嵬想导陈荒煤写的《黎明》,要找女主角,陈荒煤就推荐我了,之后我们就一直有联系了。
Q:当时在重庆的时候,你跟舒绣文、白杨、秦怡,被称为话剧舞台上的“四大名旦”。舒绣文去世好像比较早一点。
Z:对,舒绣文是很豪爽的。我那时候作为新演员到重庆去,没人理我——我晒得乌黑的,之前跟我们自己那个剧团在外面走了一年多,一天到晚在太阳地里头,但她挺照顾我的。
Q:跟白杨后来还一起在上影工作?
Z:跟白杨是因为后来我们常一起出国,倒是比较熟。她不太喜欢人多,过年过节她家里头也没什么人。
Q:她不大喜欢跟人交往吧?
Z:对对。像我们这样就是喜欢人多,在重庆也是,演完一个什么戏,剧组里的人全都到我家里去吃饭、聚会。
来源:《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