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老子
老艺术家相继离我们而去,陈强、张瑞芳、黄宗洛。“读”有艺术价值的人,实质上是在解读人的艺术精神,必须具备X射线透视,才能真正“读”懂他们。当下社会,过分崇尚“大”,于是“大”大大膨胀,充斥着以“小”充“大”,以“大”见“小”的人。于是黄宗洛老师质朴的“小”的“伟大”的精神,在我们这个时代尤其难能可贵。以黄宗洛以“小”见“大”的精神,纪念这位大艺术家。
擅演小角色的大演员
宗洛老师在演艺界以擅演小角色闻名,舞台荧屏,他演过的角色不下百个,却多为看门大爷、太监等小人物,并自嘲为“百丑图”。其中重要的形象有72个,他自称“七十二变”,欲与孙大圣争高低。黄宗洛说,再小的角色他都能吸引到观众的眼球,同时还不抢主角的戏。他是人艺的一级演员,演老舍话剧《茶馆》中的“松二爷”起家,先后在话剧舞台、影视剧里摸爬滚打半个世纪,自始至终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小人物。当年黄宗洛在《智取威虎山》里演一个小土匪,这个角色在戏里原本只有一句台词——“我们在夹皮沟全军覆没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他为此专门学习了东北方言,写出了几千字的分析文章,还把这个人物设定为“抽鸦片烟的人”,因而自己找来了烟枪当道具。他为角色加的几句词,得到了焦菊隐导演的肯定,一直保留下来。他用自己一生诠释了艺术创作的三句箴言: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爱你心目中的艺术,而不是艺术中的自己。”
“自我实现的创造性,强调的是‘人格’而不是‘成就’。成就是人格放射出来的副产品,对人格而言,成就居于第二位。”
他的大哥、著名电影剧作家黄宗江曾如此评价弟弟:“黄宗洛是北京人艺非著名老演员,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尚未获得者。”然而,他在观众的心目中,早就是“最佳配角奖”与“最佳艺术人格奖”得主了。
不要演“戏”,要演“细”
宗洛老师之所以能把几句话的小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因为他善于从“大处着眼”,他的创作始终贯穿:以“人”的身份生活,不以“演员”的身份演戏。擅长从“小处着手”,抓活生生的细节,是他的拿手好戏。为了演活《茶馆》的“松二爷”,从心灵到形体,他做到呕心沥血。
“如何让角色在自己身上活起来,我是从泡茶馆和看资料入手,为了尽快获得人物的自我感觉,并回到历史的环境和氛围中去,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给自己来一番彻底的改变,我脱掉制服,改穿长袍;不喝凉白开,改沏盖碗茶??往戏里‘晕’,把排演场当成半个世纪以前的老裕泰大茶馆了。演员都按当年的老规矩办事,行礼如仪,然后各就各位,纷纷入座。我每天起身以后,换上长衫,提着鸟笼,带上早点,溜达着来到剧场,有滋有味地开始了一天的‘有闲’生活。严格地生活于规定情景之中,认真地交流反应。精彩的戏靠大家伙‘泡’出来的。”
“细”是他成功的秘诀:松二爷的典型动作之一——如何行礼,大有文章。什么文安、武安、大安、小安、点头安、罗圈安、连环安??名堂可多啦!结合人物当时的心理巧妙运用,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松二爷一出场亮相就是一连串的请安,以至于到了民国,松二爷还是逢人作揖请安,不会行别的礼。
然而,当他见到阔别二十载的常四爷时,百感交集,一反常态,忘了行礼,光是一个劲地捶打对方,想到自己失礼之后,赶忙十分隆重地补了个“大安”。转过身来又向王掌柜连连问安,弄得对方应接不暇(这里是欲有求于人,方才如此恭敬)。请安的形体动作是和人物的心理紧紧地有机地扣在一起的。试想,如果捆住演员的手脚不许请安,光说台词,嘴皮子再灵恐怕也无济于事。他将松二爷如何喝茶也琢磨得很透。“每个人到茶馆来都得喝茶,却各有各的喝法。你这么喝,他那么喝;开头这么喝,后尾那么喝;得意时这么喝,失意时那么喝;遇意外时又是一种独特的喝法??确实变化多端,色彩丰富。”剧本在人物表上只有“胆小而爱说话”这句扼要的说明,他花大力气精心研究台词以外和台词背后的东西。
松二爷和黄鸟是不可分离的,宗洛老师还特意养了只黄鸟,让它日夜陪伴着,并通过一系列“细枝末节”来展示小鸟和他的主人如何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仅第一幕,就有不下五处之多的渲染:其一,在桌前和常四爷津津有味地大谈养鸟之道,观众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能感到话题围绕养鸟;其二,当街上吆喝“高桩柿子”时,闭目聆听笼中爱鸟与之争鸣,不禁神往;其三,“举鸟观棋”,观棋时,如在家哄孩子一般托着鸟,一边哼着,一边瞧着,一边晃着;其四,挂鸟笼时小心翼翼,踮足跟,双手托举,到第二幕,挂鸟笼杆虽没了,却仍旧习难改,结果挂空了,惹得观众大笑;其五,被两个穿灰大褂的巡捕抓走,临行前以托孤般沉重的心情要王掌柜好生照看黄鸟,大有生离死别之感。松二爷说“我饿着,也不能叫鸟饿着”和“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等台词时,“言之由衷,言之有物”,深深地打动观众,以致有位外国友人亲切地称呼松二爷为“鸟人”。
宗洛老师曾告诫晚辈:“为了避免一般化、概念化,演员的创造必须注重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个性。普天下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他们之间的区别,不就在于那些表现于言谈举止上的细枝末节吗?我遵守的格言是‘具体、具体、再具体,细致、细致、再细致’。具体方能真实,真实才会感人。也许别人认为我是在搞繁琐哲学,我情愿担此罪名。”
艺术至上戏比天大
宗洛老先生经常乐呵呵地自嘲:“以前到一些单位看望老朋友时,里面的人看到我就说,哎,这不是看门的吗?进来干什么?出去、出去!”“因为我长得不帅嘛,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一辈子哪都好,就是长得有点寒碜,天生不是当主演、台柱子的料,但只要有角色,我就使劲演??”他这一辈子活得质朴而平凡,演员对于他不是职业,不是赚钱的营生,是热爱、是信仰、是命根子。他与人艺其他演员一样,遵循一个信条:“戏比天大”。
他曾说:“作为一个话剧演员,我天赋极差,但是我相信勤奋,不是一般的勤奋,而是像着了魔似地爱角色,以至于肯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交给它。要有一股子傻劲,如痴如醉,若癫若狂,让角色借演员的身躯和心灵还魂再现,大有‘神仙附体’之感。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演员所努力追求的美好的创作境界。”
已故著名导演邓止怡评论:“人艺不仅有于是之这样的演员,也有以黄宗洛为代表的这样的演员,他们哪怕只有一点戏也要翻过来倒过去琢磨。”正是这么一批视“艺术至上”、“戏比天高”的老演员及以濮存昕为代表的年轻一代,体现了人艺的精神:“骆驼坦步、龙马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