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革顺先生照片
马老指挥指挥系合唱团演唱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演播厅里非常安静,《往事》栏目的专题片《马革顺的人生影像》正在进行现场录相。除了主持人刘凝与嘉宾马革顺先生的交谈声,再没有其它声响。我和马老的爱人薛老师坐在场边的沙发上,屏气凝神地注意着拍摄区域,全神贯注地听着。那感觉,如同聆听马老指挥的合唱团用美妙的多声部吟唱出《受膏者》等一首首天籁之音。只不过,此时此刻,我是在聆听这位九十七岁的合唱指挥界泰斗、音乐教育家马革顺教授讲述他自己的人生故事……
热血青年见证爱国情怀——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爱国热潮席卷全中国。还在南京读高二的马革顺,与同学一起参加请愿、宣誓等抗日救亡活动,遭到消防车高压水枪的冲击,但他的热情并未被浇灭。在上街为前线将士募捐时,马革顺特意挑有钱人的汽车拦,有一次,居然拦下了宋子文的专车,立刻遭到侍卫官的驱赶。马革顺的父亲,一位在家庭教育上严厉到近乎专制的牧师,得知这些情况后大为震怒,严禁他继续参与,但抗日火种已经在马革顺心中点燃。
1937年大学毕业后,23岁的马革顺以音乐为武器,投身于群众歌咏活动中。为了鼓舞民众抗日救亡的士气,在南京沦陷前夕,他不仅自己编写,还与两个弟弟一起在南京的广播电台高唱抗日歌曲,同时参与《抗战音乐》杂志的编辑,并发挥自己的指挥才能,参加群众性抗日文艺宣传活动。他在西安街头指挥群众高唱《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歌曲的画面,被一位美国摄影师拍了下来,收入到荷兰著名摄影家伊文思反映中国人民抗战斗争的纪录片《四万万同胞》中;解放后,又被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剪辑了进去。多年以后,马革顺才得知这个情况,激动万分。这组镜头是他当年“我以我歌荐轩辕”的最好见证,弥足珍贵!堪称经典!
历尽磨难依旧上下求索——
1949年,马革顺完成他在世界公认的优秀合唱艺术院校——美国威斯敏斯特合唱学院(Westminster choir
college)的深造,于新中国诞生前夕回到了上海,与家人团聚。他以极大的热情和虔诚之心投身合唱事业。但在后来那个扭曲的时代,正是自美国留学归来的举动,以及基督教家庭出身、宗教信仰等因素,成为头上挥之不去的乌云、死死纠缠的厄运、被人恶毒攻击的口实,让马革顺受尽磨难。
他排演宗教音乐作品被指“含沙射影、反对政府、污蔑社会主义”,曾被诬陷为美帝特务,曾被诬陷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而遭隔离审查……虽然种种指控,每每总被证明纯属子虚乌有,但他依然摆脱不了历次运动的冲击,每次都要被作为典型揪出来斗一斗。因为替父申诉,他被打成右派,不但被剥夺了教授资格、工资降低两级、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接受再教育,全家还被赶出了住所……文革中更是遭到红卫兵——昔日一些学生的批斗、毒打……
虽然遇到重重阻碍,但马革顺还是在逆境中求索,先后来到华东师范大学、上海音乐学院从事教学工作。在被诬陷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而遭隔离审查期间,马革顺用写交代材料的纸,画起了五线谱,没有依靠任何参考材料,他完成了《单声部视唱练习》一书。
1956年起,马革顺负责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合唱指挥”的教学工作,为应对没有教材执教的困境,他根据苏联专家仅仅两页的讲课大纲,编写了油印的《合唱学》讲义,后来又将自己在教学实践中摸索研究出的心得不断补充完善了进去。虽然教学活动一度因被划成右派而被迫中断,但作为“摘帽右派”刚恢复工作,他马上又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继续构建自己的“合唱学”理论体系,哪怕生活、工作环境越来越恶劣。他着重研究中国语言中吐字、咬字与合唱音响的关系,边研究边实践,不仅培养了一批合唱专业人才,还很好地总结了自己的艺术实践经验。前后历时七年,1963年,他终于完成了《合唱学》这部专著。
马老说:如果没有那么多磨难,或许不会逼出这些成绩。他在自传中写道:“《合唱学》的出版,是我艺术生涯中的一件大事,此书是我多年来对合唱研究、探索的结晶,也可以说是我对中国合唱事业全力奉献的佐证吧!”四十多年来,被誉为中国合唱界圣经的《合唱学》几度再版,但由于责任编辑的失误,几个版本中都出现了不少差错,马老对此一直难以释怀,他依然不断地修订完善着这部至今仍是国内唯一的权威专著,希望准确的版本能再次得以出版。
艺术园丁终于喜获重生——
粉碎“四人帮”后,包括马革顺在内的中国无数知识分子与祖国一起喜获重生。马老说:“改革开放后,我的人生也随着祖国的新生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的‘右派’得到彻底改正,并恢复了自1958年被剥夺的教授职务,恢复了一切待遇,还分到了新住房……”
马革顺也从多年的政治桎梏中解放了出来,1980年7月,当选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上海分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1985年当选为中国音乐家协会全国理事。1980年11月,受身边不少音乐同行的影响,马革顺加入了九三学社,有了与众多民主党派人士交流的机会,心情豁然开朗,从此更积极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
尽管已年过六旬,马革顺被禁锢许久的艺术生命苏醒了,迸发出勃勃生机。马革顺的事业也迎来了辉煌,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专心于音乐教学工作,有了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他应邀到各地讲学、排练、演出;应邀与中央乐团、总政文工团、上海乐团等专业合唱团合作演出;筹建了“中国音乐家协会上海分会室内合唱团”……他要抢回那被荒唐岁月浪费了的时间。他还肩负起海峡两岸以及中外音乐文化交流的使命,走出国门,受到祖国两岸音乐界、教育界,海外同行、华侨的热列欢迎。
马革顺的学术成就受到高度肯定,在他赴美接受迟了三十多年的硕士学位时,母校威斯敏斯特合唱学院授予他“荣誉院士”称号,古斯塔夫学院、瓦特堡学院也分别授予他“艺术荣誉奖章”、“荣誉音乐艺术博士学位”,他还被美国合唱指挥家协会吸纳为外籍会员……获得这些国际性的权威荣誉,不仅仅是马革顺个人的荣耀,更是中国艺术家的骄傲!1992年起,马革顺接受国务院为表彰有突出贡献的专家而设立的“政府特殊津贴”,2001年,这位87岁的音乐老人,被授予首届中国音乐最高奖项——金钟奖。马老获得了“终身荣誉勋章”。
1986年退休后,为弥补合唱指挥课程师资力量的不足,马老继续留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尽心尽力地培养了许多学生。目前活跃在舞台上的合唱指挥家大多受过他的指导。他还身兼国内众多合唱团的艺术指导,指导的合唱团多次在国内外比赛中获得大奖。受到过他指导的学生遍布全国,从青少年到中老年,各行各业的音乐爱好者都有。学生们也待他如长辈般爱戴与敬重。一些观看网络上马老教学视频自修合唱技巧的网友,在留言板上都自称是马老的徒子徒孙,钦佩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马老说:“作为一名在乐坛耕耘了一辈子的老园丁,我精心培育每一颗亲手栽下的幼苗,欣见每一片绿叶的繁茂,当树木成材,绿树成荫时,我就感到满足和欣慰。”
年近期颐依旧幸福常伴——
上世纪末,马老正在外地讲学,一位曾经在动乱岁月里深深伤害过他的学生辗转托人转告,说要来看望马老。得知这名学生是骑自行车赶了很远的路来真心忏悔,马老心软了,他不忍心让这名学生永远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就和他见了面。他绝口不提那段痛苦的回忆,只关切地询问学生的近况,鼓励他今后更好地工作生活。马老原谅了这名学生。
马老的宽容大度,源于他宽仁的性格,源于他虔诚的信仰。但对那段苦难岁月里不堪回首的往事,马老坚持说:“不能忘记!”他尤其希望年轻人能了解,不再重蹈覆辙,去做那些荒唐、可悲的事。国家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要珍惜!
马老年轻时就怀着一腔爱国热情,虽然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磨难,他的爱国之心却从未改变。他始终关心国家建设、文化发展事业。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灾害发生后,马老不顾九十四岁高龄,参加“巴比伦河畔”合唱音乐会义演,带头募捐,还亲自上台指挥乐队,上海的多家媒体都报道了这段感人的佳话。
马老爱说笑话,诙谐、幽默,充满智慧,让和他接触的人倍感亲切。有时,他的幽默机智还能帮上大忙。在一场为大学生举办的专场音乐会上,担任指挥的马老,一曲终了需要翻谱看下一首歌时,突然翻不过去,试了几次都没成,一时手忙脚乱冷了场,情急之下,他回头对观众说:“这下要扣奖金了!”全场哄堂大笑,尴尬场面旋即化解。
2008年底,上海市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等单位举办了“马革顺先生‘九五之尊’欢乐交响大合唱新年音乐会”,2009年底,上海音乐学院又举办了一场“合唱指挥泰斗、音乐教育家马革顺95岁贺寿合唱音乐会”。两场音乐会都恰逢马老寿辰,众多音乐界的同行、他的弟子、亲友以及音乐爱好者,都来向寿星老祝贺,多支马老指导过的合唱团演唱马老作曲或改编的曲目、为他高唱生日歌,大家送上三层高的生日蛋糕,马老亲自上台指挥作为答谢……气氛热烈,场面感人。
马老的家坐落在上海市区的西南角,普通的火柴盒式多层公房,两居室,普通得与马老泰斗级身份很不相称,但他对这套音乐学院分配给他的房子有着深深的感情。在狭窄到同时坐四个人就无法灵活转身的屋子里,围着红外线取暖器,和马老夫妇聊天,是一种快乐而温馨的享受。九十七岁高龄的马老依然思维敏捷,精神矍铄。他的快乐源于晚年生活的安定美满,源于他的幽默、豁达。他常说:“在九十多岁时还能带研究生、指导合唱团、继续修订自己的学术书,我很满足,很开心!”马老时时向周围的人们播撒着自己的快乐与幸福,谁都愿意和这位可爱的老爷爷多亲多近。
作为中国合唱指挥、音乐教育界的泰斗级专家,马老自然是众多媒体关注的焦点。2006年,中央电视台的《大家》栏目就做过他的专题片《和谐之美》,央视的音乐频道也做过一期他的访谈——《音乐人生》。2010年初,上海电视台的艺术人文频道、外语频道和纪实频道也相继推出了专题片。马老说:“很高兴受到大家的关注,但媒体不用特意美化,只要真实地反映出我这数十年在音乐教育事业上的贡献,给出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动人故事还将继续讲述——
上海电视台的专题节目录制结束,我送马老夫妇回家。路上,马老虽略显疲惫,但很高兴。我们聊起了合唱事业的发展,马老说:现在群众对合唱热情高涨,有时活动开展得很有规模,但在保持热情的同时,也要重视通过各种渠道提高群众的欣赏水平,这样的话,艺术事业才会得到更大的发展。我希望自己能活到一百岁,抓紧可贵的光阴,再多培养合唱指挥人才,让全民的欣赏水平进一步提高,把艺术的美带给更多的人,让音乐这股清泉纯净更多的心灵!
“艺术的薪传乃艺术家的使命,我愿以余生穷于为薪,为中华文化的辉煌再添一把火!”我们的艺术大师许下了这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