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长荣
2012年的年底大戏是《霸王别姬》。
尚长荣担纲重头戏“悲歌别姬”,其余场次由青年京剧演员杨东虎出演。但一场场排练,即使没有自己的戏,他也每天准时出现。排练间隙,就抓紧时间给弟子说戏。
四面楚歌,尚长荣一声“哇呀”,霸王性格即显。痛别虞姬,再一声“哇呀”,道出了多少悲怆苍凉。
“唱戏不是赚钱吃饭,而是要向社会奉献真正的艺术品。”尚长荣说。
他是从冰冷的严冬走过来的人,能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格外珍惜,格外投入。
过了年,尚长荣七十有三,但他不害怕老,岁月让他更尝到了当一个戏曲人的妙京剧演员的好:那些唱了大半辈子的戏,怎么一点都不腻,反而越唱越有味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人心的幽微深远,哪里唱得完,唱得尽?
尚长荣有个奋斗目标:戏演得再好一点,好戏再多一点。
尚长荣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1940年出生,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第三子,自幼受父亲的艺术熏陶,师从多位名家。中国戏剧梅花大奖首位获得者,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首批传承人,代表作有《霸王别姬》、《曹操与杨修》、《廉吏于成龙》等。
搞艺术的首先不是木头人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您的一生是很丰富的,说实话,怎么向读者“介绍”您,我是有些压力的。我准备了十几个问题,也许是很外行的,跟京剧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我很想问问看。
尚长荣:没有关系,你随便问。
星期日:您怎么看到变老这件事?
尚长荣:那是自然规律,总要变老的。京剧演员到了六十岁是比较成熟了,如果你保持得好,退行性的状态可以延缓。
星期日:退行性是什么意思?
尚长荣:就是俗话说的“下坡路”,医学上有一种关节炎是“退行性”,是不能逆转的。
星期日:感觉到自己老了,您害怕吗?
尚长荣:这没什么可怕的,各个不同的年龄段有各个不同的趣味。
星期日:如果现在您可以跟一位艺术家坐在一起,不管这个人是什么国家、哪个时代、活着的还是已经过世,您会选择哪个艺术家?如果您可以向他问三个问题,您会问什么?
尚长荣:你说我会问他什么?
星期日:对,您会选择谁,您会问什么。
尚长荣:我爱好很广泛,无论是古书也好,现代文学也好,国画书法,表演艺术,甚至是小泽征尔我都非常喜欢,我会问问他们什么,我倒没多想。他们的成就,使我赞叹的东西比较多。
星期日:假如现在,就在这个位置(尚长荣旁边的一个座位——记者注),您愿意小泽征尔坐在您旁边吗?
尚长荣:他是我非常佩服的,我看电视的时候曾经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大概是1970年代中他们到中国来演出《吉塞尔》。芭蕾是没有语言的,我们看芭蕾是“门外汉”,只是看人家跳得很美。
星期日:在电视上看?
尚长荣:电视上看。第一场她失恋之后死掉了,王子在路过一个坟地的时候被诸多女精灵、女鬼魂给围住了,女主角的灵魂出来解救他,两个人又回忆起在人生当中的缠绵,可这个时候,天就要亮了,即将要分开了……啊,真好,真好,我掉了眼泪了。
还有一次大概是文革中期,中美刚开始艺术交流,波士顿乐团访华演出。那时小泽征尔如日中天,他指挥美国乐团演奏《白毛女》和《草原英雄小姐妹》,头发都飞舞起来,他已经极致了、忘我了,把我感动得流泪了。以后小泽征尔再指挥什么,就不是那种状态了,我有幸看到那一幕。
星期日:两次触动您掉眼泪的原因不太一样。
尚长荣:一个是深情和悲情,一个是激情。
星期日:我猜,小泽征尔那么忘我的艺术状态是很吸引您的?
尚长荣:对。前几天我看《中国好声音》,有一个男孩唱得真好,刘欢、那英,是那英,对吧?他们都掉眼泪了,我们搞艺术的,首先不是木头人,首先你得动情,你得有情,才能用你的技艺来展现才能、感动观众。
星期日:那么您有没有像这样小泽征尔那样,也体验到到了忘我的状态?
尚长荣:当然会有。就目前我经常演的几个戏来说,达到忘我的应该说是两个戏,一个《曹操与杨修》,一个是《于成龙》,在情感上已经是一个“自由王国”了。我有个好朋友,他曾经有一句名言,他说这儿准确了(尚长荣指着自己的心——记者注),外部技巧怎么来怎么对,这儿是中枢。
对着皓月风雪喊嗓子
星期日:您父亲(四大名旦之尚小云——记者注)走的时候,您当时多大?
尚长荣:36岁。
星期日:现在您72岁(注:本文采访时为2012年),刚好是一倍,当时您父亲走的时候,刚好1976年。
尚长荣:1976年是大喜大悲,不,应该是大悲大喜,家国之间,都是大悲大喜。刚到元月周总理走了,没有经过那一段困苦的人,可能不知道那种煎熬、无奈、绝望,不,应该是“无望”,接着是我父亲在四月份也去世了。
星期日:当时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36岁。
尚长荣:文革开始的时候我26岁,正在意气风发、血气方刚,我们的目标就是又红又专,新婚不久,儿子刚刚出生,要充分享受生活了。那个时候思路不复杂,虽然有这样和那样的运动,跟我们都不“搭界”,就是当好演员。文革来了,想不通,传统戏的台词尽量忘掉,就怕说出一句老戏的词来,做梦都怕说出梦话来,怕被别人揭发做梦还在留恋帝王将相。那个时候活得很累,谨小慎微,甚至练功喊嗓子,都得到有人的地方,绝不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去,怕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和诬陷。人家左臂戴红布,我是右臂戴白布,上边写着是,狗崽子。我受够了人间的侮辱,低人三等,九等公民。为什么现在有采访,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70多岁还能唱戏,我说我很幸运,赶上个好时代好政策,真是熬过了严寒,真有种“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情感。
星期日:您在回忆叙述这样一段时光的时候,您现在内心是什么样的感情?
尚长荣:这个十年在历史长河当中不算长,但是一个人的人生当中十年恐怕是六分之一。咱们舞台上当演员二十岁正式工作,六十岁退休了,四十年左右,四分之一,这个十年且不说艰难困苦,三千多个日夜,浪费掉了。
星期日:您心里有怨恨吗?
尚长荣:不。我这个人从不后悔,没有后悔药。粉碎四人帮之后,我说要把浪费和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我这嗓子那之前是很“敞”的,那十年里,在最激烈的时候,我大概有一个月都没怎么说话,睡觉都受人监督,说话都小声说话。虽然之后迎来了第二个春天,但嗓子唱不上去了,我只当我第二次“倒仓”(京剧行话,意为演员青春期嗓音变低或变哑),天天骑着自行车到郊区去喊嗓子,面对皓月、风雪。
星期日:那个时候您已经37岁了。
尚长荣:37岁了,现在37岁还风华正茂呢,那个时候37岁的人都中年了,生活的担子、艺术的追求,肩膀是很疼的。所以有人说你表演上那么有激情,我说是我尝到了苦辣酸甜,知道了什么是荣辱,士可杀不可辱,这十年当中我才知道人的尊严。受过人间侮辱,受过寒冬的人,是经过了洗礼和磨炼,这样能够焕发出一个演员的悟性,对社会、对人生的认知,所以对我这个演员来说,这十年是我最大的收获,只不过这个收获所付出的代价是极大的不成比例,付出的太大了。
我们在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儿
尚长荣:我觉得我们搞艺术的应该是智者,特别是经磨炼以后。有两篇报告文学是我难忘的,在文革之前穆青写的《焦裕禄》,再一个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是徐迟写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
星期日:挺有意思的。焦裕禄触动您的是什么呢?
尚长荣:他那种精神。
星期日:什么样的精神?
尚长荣(沉思了一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体贴老百姓的人。
星期日:所以这个精神和于成龙(《一代廉吏于成龙》主角,尚长荣的代表作——记者)的精神是一致的?
尚长荣:这都是中国人好人的精神,不管他是古代的官吏还是现代的官吏,中国人好人的精神,都值得颂扬。
星期日:于成龙要在那个时代要做一个好官,是有很多困境的。我好奇的是,您怎么来演绎他内心的挣扎呢?
尚长荣:我倒很想扼要地给你介绍一下这部戏的创作。于成龙并不是我主动要演的,那个时候已经62岁了,60岁我就要求退休,后来被新闻界的朋友煽动,全身心地投入了。于成龙在清史稿是真人真事,山西一位作家还写一部长篇小说。于成龙45岁才当上七品芝麻官,以前卖过豆腐、白菜,他是书香门第,苦读书,45岁出使广西罗城,他死的时候是一品大员、两江总督。他不但清廉,这而且很能办事,也很厉害,很能喝酒。他最大的特点是即便被人诬告了撤职了,他也不争辩,到时候诬告的人犯案了,一看这是诬告,再把他官复原职。于成龙死在两江总督任上,(过世后)他的下属到他房间里,一袭袍服、桌子上几个腌菜缸。出殡的时候,商家统统关门,大家痛哭不止,这个人很有人性的。在中纪委的主导之下有一个电视剧《一代名吏于成龙》,19集,(我们的戏)是从那儿来的。
我们打磨这个戏花了很大的工夫,大家也被这个人物的人品、人格所感动。开始的时候有三突出、高大全之嫌,首演之后就尽量把高大全、三突出、豪言壮语往下撤了,希望塑造一个不依高官、有人性的、有血有肉的人。在古代当一个正直的官、一个好官也不容易,要遇到很多困难,最后才是好人有好报。
星期日:我们今年做了一些有意思的报道,深深感受到,改变自己,改变社会,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是非常不容易的。而在您对于成龙的描述中,我看到的不仅仅一个清朝的官员,也是一个现代人。他有一个公心,为百姓而当官的公心,同时很有能力,尤其是关系处理得很好,出道晚,但能善终。这样一个行政官员,是很吸引人的。我想,公务员,政务系统的观众来看您这个戏,他们会不会有特别大的感触,或者说希望得到一些启发,于成龙是以什么样的智慧做到的。
尚长荣:这个戏已经十年了,前几年有个报道,考公务员的时候出了一道题目,说上海京剧院演过的于成龙有这样一段台词,人人治人,国虽治而必乱,人人治己,国虽乱而必治,让考试公务员的谈这句话的体会。七八年前我在福州演的时候,当时卢展工看完戏说,看完了今年的《廉吏于成龙》使我知道了什么国粹,使我更加了解到老百姓希望的干部是什么样的。
星期日:这个历史剧是在今天演出,是很有共鸣感。
尚长荣:是。所以我觉得干我们这一行是一个正业,很光荣。十几年前遇到过这样几位新闻界的朋友,当时问我,尚老师,你现在的艺术成就、你的名望这么高,现在你的工资待遇肯定跟那些歌星的距离很大,你不觉得内心有哪些不公吗?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提这样的问题实际上是对一个从事文艺工作的人不敬。
星期日:不敬在哪儿?
尚长荣:我问他们,困难时期一个月吃27斤粮食都过了,现在都不饿,面包有了、糖也有了、牛奶也有了,而且房子也有了,汽车虽然不是凯迪拉克,我们还能弄个小铃木、别克,我说我们在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儿。
星期日:这才是最关键的,您找到您真喜欢做的事。
尚长荣:我的奋斗目标一个是希望戏演得好一点,一个是多奉献点好戏。观众真正了解你、喜欢你、支持你,这就是最高的奖赏。我觉得我活得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