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薪伊
1938年出生,原名陈坪,安徽桐城人,代表作有话剧《商鞅》、京剧《贞观盛世》、歌剧《张骞》等,探索人文精神和反思意识。
七十大寿,给自己买辆车开;十部舞台精品剧,她一人占俩;为两个比她还老的老人着迷;演过戏,导过戏,写过戏,75岁的戏剧导演陈薪伊仍在忙忙碌碌。
她戏言: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探索人的生命意义。
七十大寿,自己买车自己开
尚长荣、秦怡……不少文艺名家散居在衡山路一带。这是《海上艺述》一个小小的发现。凝聚在他们身上的家国悲欢和精神创造力,是不是上海的“人文地理”,一道上海风景?
戏剧导演陈薪伊也住在衡山路街区。不过,有些不同的是,她算是个“外来户”。
1998年,陈薪伊六十岁,从中国铁路文工团退休,从北京移居上海。“树挪死,人挪活”这话大家都知道,但人到六十还敢这么“折腾”,把生活和事业来个“大漂移”的,毕竟不多。“那会儿正要报我为政协委员,因为要来上海就放弃了。这跟伟大没关系,只是我不看中这些。”陈薪伊说,“我只看中我能不能有一个自由的创作天地。”
到上海的第十个年头,七十岁生日,陈薪伊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着实让家人大吃一惊——一辆汽车!她还要自己开!
那天,女儿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还让打开免提,全家人都围过来听着。老太太第一句话就让大家呆掉了。“有一件事情向你们禀报——我找了个情人。大家沉默。‘你们觉得不好吗?’我问孩子们。‘没有啊,我们希望你找个情人——他是谁啊?’我就和他们玩起了我们家特别爱玩的一个游戏:问15个问题猜一件事或一个人。”
“……是上海人吗?NO。是中国人吗?NO。我孙子就急了……是50岁以上吗?NO。30岁以上?NO。啊?孙子更急了,姥姥这样不行的,我没法跟他对话,你怎么也得40岁以上吧……最后我女儿猜出来了:它是德国的吧?我说是的。你买车了!全家当然愤怒了。”陈薪伊笑呵呵地说道。“我65岁时有了驾照,我想如果再不买车,就不敢开了。我就决定给自己买一样七十大寿的礼物,一辆新款的奔驰。”
多一些心灵上的流浪感
陈薪伊是戏剧导演,而她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有些“人生如戏”。
《生命档案——陈薪伊导演手记》一书中披露,陈薪伊的父亲是国民党高层官员,曾任安徽省财政厅厅长,娶了几房姨太太,而陈薪伊的母亲则属于一段“不被允许”的恋情。为求自救,孩子落地八个月后,母亲将她交给了陈父,换得五百大洋进京投靠熊佛西先生的戏剧学校(熊佛西,戏剧教育家,剧作家,是中国话剧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记者注)。陈薪伊的养母说,她养了个没根儿的娃。“在女孩子里头,我是最调皮的。小学三年级,整学期逃学,拿着早点钱就钻进小书屋,坐在那里看小说。我爸爸的桌上老有电影票、戏票,这些票基本上都到了我书包里。那时候,我非常喜欢电影《天字第一号》,欧阳莎菲主演的,我现在还记得,她太美了。欧阳莎菲不是那种甜甜的、温和的女明星。她冷面、不笑,厚厚的嘴唇,口红涂得很红,有种神秘的气质,在电影里又是个侦探。我就迷她,迷得不得了。”陈薪伊津津有味地说道。
童年的陈薪伊,同时承受着两样东西:父亲的宠爱,和家族中对一个“私生妮子”的非议。正是这样的处境,塑造了陈薪伊的特质:一方面,她大胆、独立、自由,另一方面,她内心敏感,对认可和尊严有着深深的渴望。
2006年,出版《生命档案》时,陈薪伊邀请恩师徐晓钟作序。当读到她可能比别的同学更多一些心灵上的流浪感”这句话时,“就像一支羽箭穿透了心灵”。
主旋律里有什么?
同行称陈薪伊“金牌导演”,因为她摘取了中国戏剧界所有的荣誉和奖项。特别是在2003年竞争激烈的首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评选中,十出剧目中有两出由她执导,其中之一就是代表作《商鞅》。
在这个戏剧中,陈薪伊刻画了一个改革者的悲剧。历史上流传的“五马分尸”的结局,陈薪伊将之改成为一个意象:“它们是生命的威胁,在这个威胁面前,你还有没有勇气前进?你虽然一马当先,然而万马挞伐,而且就在眼前,你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前进?”《商鞅》的结尾,陈薪伊设计了一个“万箭穿心”的句点。“姬娘说,‘百姓们,奴隶们,这是我的儿子商鞅,他就是为你们变法的商鞅。他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也是你们的儿子,秦国的子民们为秦国的现在和未来,为他说句公道话吧。’我让她话音未落,万箭就射向商鞅母子。”
《商鞅》公演是在1996年,朱镕基看完后眼眶湿润。在那一刻,剧中人说出了同为改革者的他内心承受的孤独和痛楚。“《商鞅》所表达的痛楚,那种穿心之痛,是我个人的体验,也是对整个民族的反省。”陈薪伊说,“商鞅就是我,因为那寻找知己、寻找机遇的历程,对那待发之箭,那万箭穿心之痛的感同身受。”
陈薪伊在这个历史人物中找到了强烈的共鸣。“生母从小就不在身边,1949年解放后,我才11岁。我永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永远在和我的不幸抗争。我的生命意志跟商鞅一样,都是从不被人承认开始的。”
1978年,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进修班招生,在郑州招生点,来了一个考生。面试时,她朗诵了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引起了招生老师的注意。有一天,老师骑着自行车从住地去考场,这个考生也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不无紧张地问:“‘中戏’招生会不会因为家庭出身影响录取?”
这个年轻人就是日后的陈薪伊,当时还叫“陈坪”。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养母说她是“无根的娃”,她就用大地的名字给自己扎个根。“陈坪”,流露了年轻时陈薪伊对自己的期许,也体会得到当时她内心的豪迈和漂泊。
得知被“中戏”录取的消息后,陈薪伊激动地写道:“第一次体味到了平等竞争的尊严,第一次体味到了人的价值被承认的幸福。”.
今年,陈薪伊75岁,仍活跃在戏剧舞台上。她告诉记者,最近她正在排吴孟超、樊锦诗的戏。
这两位都是“现实主义”的人物。
吴孟超是著名肝胆外科专家,杰出的医学研究者,也是世界上90岁高龄仍然工作在手术台前的唯一一位医生。2011年5月,中国将17606号小行星命名为“吴孟超星”。
樊锦诗则被誉为“敦煌女儿”,1963年自北京大学毕业来到敦煌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在敦煌研究所工作至今。有报道说,1990年代末期,樊锦诗出任敦煌研究所所长,当时全国掀起“打造跨地区旅游上市公司”热潮,有关部门要将莫高窟捆绑上市,樊锦诗坚决不同意,“硬是把压力都顶了回去”。“你曾经在导演手记中写过,创作《李宗仁先生归来》是你在询问为什么要流浪,《张骞》说的是内心的出发。这些不同阶段的作品都是你不同阶段内心的思考和追求。那么,在现在的作品里,在这些人物中,您想要追寻什么呢?”记者问道。“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吴孟超和樊锦诗让我看到了人的精神的崇高,而他们就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这就是美,我应该帮助观众看到这样的美,向往这样的美。”陈薪伊答。
“我有一个印象,你对一类人特别感兴趣,很多作品都是以人物为主体的。我感觉到他们有种共性,但一下子又说不出来。您可以告诉我,什么样的人物吸引着你,让你着迷呢?”“这些人的生命都是灿烂的,非常灿烂。”
用老话来讲,吴孟超和樊锦诗是“干一行,爱一行”,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是杰出的“专业人士”。而“专业”的意思是,不仅仅是技术精湛,而是在追求和达到精湛技术的过程中,整个人散发出专注、独立和享受的精神之美、人格之美。
如果说,当年《商鞅》的成功,道出了整个时代对改革之重,改革之难的心声,那么今天陈薪伊将关注投向吴孟超、樊锦诗这样的人物,他们的“灿烂”是否又可以诠释一曲新的“主旋律”?
最难下笔的剧本
人生如戏,这一幕或许最为跌宕。
1948年,时局动荡不安,陈薪伊的父亲在上海手握三张机票,准备带三太太和女儿陈薪伊走。但就在这个时候,陈薪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有天,家中来了位女客,气氛有些异样。“深夜了,大人在说这件事,我在自己卧室看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这才知道,我和一个女人生活了十年,而她不是我的亲妈,我的亲妈是我白天看到的那个人。”陈薪伊回忆道,“我一夜没睡,天不亮就爬起来到旅馆去找她,没找到。过了几天,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去香港,再到台湾。我不去,我要留在南京找我的生母。
父亲非常爱我,战乱中全中国到处走,但从我生下来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留下来,父亲去了香港,但后来也回来了,那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后来,父亲说,那时候我刺痛了他,而我说,是你刺痛了我。谁也没想到,留下来是这样一个局面。”“后来和母亲见面了吗?”“1958年我的生母在西影厂,跟我一个房间住。你知道吗?十年,又一个十年。”
“终于和母亲见面,是什么感受呢?“一言难尽。”
1961年,陈薪伊和父亲、生母、养母匆匆团聚,过后不久,他们相继过世。
“有人说,你是一个很有权威感的导演,你在排戏现场的时候,别人常常不敢大声说话,你的同行称你为‘女将军’,但现在在这段回忆里,我突然有个画面,在‘大导演’的身体里,其实还‘住着’一个年轻的、脆弱的少女。”“谢谢。”陈薪伊轻轻抹了抹眼角,“你看的非常对,那时候我非常脆弱。”
这个场景是有些熟悉的。在记者采访尚长荣、王文娟、陈薪伊这些文艺界长辈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情难自禁,泪光闪动。那一瞬间,往往不是忆及特殊时代的磨难,而是触碰到童年和青年时的往昔。或许是,他们成名成家已久,但心灵中脆弱痛苦的部分,等待着好好的对待和呵护。
陈薪伊的成名作是改编日本话剧《女人的一生》,而她也尝试过写自传,字数写了不少,却因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而作罢。做了大半辈子戏剧,书写了众多名留青史的人物,然而,恰恰是自己,自己这一生,才是陈薪伊最精彩也最挑战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