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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娟:“林妹妹”三十年前忙改革
2013年05月03日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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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娟家里,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的孙道临像。 本版图片  吴磊 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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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期的王文娟照片

 

  王文娟
  
  越剧表演艺术家,生于1926年,祖籍浙江嵊县。13岁到上海,拜越剧小生竺素娥为师,取名小小素娥。两年后改习旦角,师从姚水娟、王杏花、支兰花。16岁起在杭州、上海等地演出。1948年始与徐玉兰合作。1952年,随玉兰剧团参加中央军委总政文工团越剧团。1954年进入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后转入上海越剧院。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演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任上海越剧院小红楼剧团团长。


  
  王文娟代表剧目有《春香传》、《追鱼》、《则天皇帝》、《红楼梦》、《孟丽君》、《忠魂曲》等。
  
  “天下掉下个林妹妹……”
  
  越剧名家王文娟演活了一个“林妹妹”。
  
  可很多人不知道,这位“林妹妹”还曾和“宝哥哥”一起,上演过另一出“红楼梦”。
  
  不是才子佳人,游园惊梦,而是一出现实主义大戏:改革。
  
  上世纪八十年代,王文娟和搭档徐玉兰一起,不吃大锅饭,创立“红楼剧团”。
  
  这出“戏”的铿锵和抱憾,今天真要好好看看。


  
  “大锅饭”把人的积极性都要吃光了
  
  十年不许唱戏,重上舞台,是什么感觉?
  
  1977年5月,王文娟正式复出。重见名角,观众感慨万千,却又议论纷纷:“王文娟从前演《追鱼》活得来,怎么现在到了台上不会动了啦?”王文娟暗自苦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现在总算尝到了是什么味道。这会儿只晓得背台词,手脚像捆住了,心像江心上的小船直打转。
  
  隔五个月,再登台,唱腔中有了的温柔和深情,王文娟开始觉得自己“大病初愈”,感觉渐渐回来了。
  
  两年后,又遇到了“孟丽君”。“演员的一生,演过很多角色,但一见倾心、被强烈吸引的角色并不多。对我来说,林黛玉是一个,孟丽君也是一个。”王文娟说,“我喜欢这类自尊独立,重情重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子。”
  
  只没想到,不久后,生活就给予她一次试炼,好像要看看她到了舞台下还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了一种“让台论”,主张老演员全体退出舞台,让给青年演员。当时还成立了“艺术研究室”,想把徐玉兰、王文娟等一批老姐妹调进去,名为“干部”。
  
  王文娟一向待人和气,见人笑眯眯,话不多。不曾想,“林妹妹”坚决拒绝调动。“战士不能离开阵地,演员不能离开舞台,如果一定要我去,请批准我离开越剧院。”
  
  这番话,有人称赞有人嘲,“王文娟死要演戏”也传了开来。年近花甲的王文娟听了,寒心,不解,疑问重重:
  
  《孟丽君》大受欢迎,去香港演出,“饿煞了”的戏迷场场客满。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们老演员,就冲你们来看戏,为啥说老演员不行了,要“一刀切”让位呢?
  
  艺术是竞争出来的,怎么能是“让”出来的?
  
  真正的演员,舞台就是他的生命,离不了,想继续演戏,这又什么不对?
  
  演员的确有年龄限制,老演员不过是想珍惜舞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多探索、多创新,为越剧多留一些“家底”,到底哪里不对?
  
  老演员在形象上、体力上是比不上年轻人,但几十年攒下来的经验、阅历,对人心的了解,就没有价值、不值得尊重了?
  
  文革十年,现在好不容易重回舞台,这份“想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的心情,为什么得不到体谅?
  
  ……
  
  当时,王文娟声名在外,去排戏也难。“每排完一个戏,都筋疲力尽,不是排戏辛苦,而是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应对各种麻烦,经常弄到身心疲惫,到头来仍是无用功。这种浪费光阴、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感觉,很不好过。”王文娟回忆道。
  
  王文娟演活了“林妹妹”,但她不是林妹妹。生活给她出了道难题,她不肯在自怜、抱怨、压抑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困惑促使人思考。王文娟自小家境艰难,只读了三年书,但此时她却清楚地认识到了体制的弊病:人浮于事、僧多粥少,行政干预过多,艺术上缺乏自主权。“文艺团体哪能大机关那样搞法,大会小会开不断,科室多。当时我们对于体制改革还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大锅饭’再这么吃下去,把人的积极性都吃光了,剧团的活力都没有了。”

  
  我最早的精神支柱是给家里买田
  
  王文娟13岁到上海,投奔表姐进了戏班子。离家那一刻,真尝到了什么是“寸步难行”,脚重得抬不起来。走到半山坡上,回头望着家的方向,眼泪抹不完。
  
  戏班子的生活简陋艰辛,至今历历在目。“平常日子都是青菜、油豆腐、黄豆芽咸菜,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有肉吃,薄薄的两片。地痞流氓经常上门,要钱的、威胁的、挑逗的,都有。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就躲在老师后面,不应酬,少开口,所以那时候我有个绰号,叫‘小老太婆’。”
  
  不过,几十年后,王文娟也客观地认识到,旧时戏班子有它的“科学性”,在思索如何打破“大锅饭”的时候,戏班经历启发了她。
  
  “剧团首先要有独立性,艺术必须民主,这样才有生命力。‘大锅饭’表面一团和气,其实内耗摩擦不断,人为制造矛盾,是非多,精力都没用在艺术上。其次,剧团人事要精简,一个成熟的剧团,人数应该在六十到七十人左右,轻装上阵,灵活机动。”
  
  1983年,在有关方面的支持下,王文娟、徐玉兰和一些志同道合者开始悄悄商议,如何在体制内突破,成立一个“改革团”——大观园里不问世事的“林妹妹”、“宝哥哥”,成了了改革浪潮中愿担当的弄潮儿。“我们这些‘臭皮匠’东一条西一条,倒也凑成了一份像样的计划书。”王文娟笑道。
  
  这些思路引来了很大的非议。“拉山头、闹分裂”、“向钱看”、一顶顶大帽子帽子扣了过来……改革计划历经了几任领导,有人动摇,有人退出,但王文娟、徐玉兰和支持者们始终不放弃。
  
  “我和玉兰大姐的家离越剧院很近,人来人往不方便,吴建平是我们的上级领导,家比较远,就改到他家去开会,一讨论就到凌晨两三点。那时候出租车还很少,回家只能等通宵公共汽车,冬天夜里冷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谁提议跳舞取暖,于是我们几个就在车站跳起来交谊舞,好在深夜无人,不然人家都要看我们了。有时候连夜宵车也没了,我们就只能‘11路’(步行)回家。”“解放前您的外号叫‘小老太婆’,不和外界接触,对外面的世界很害怕,甚至感到恐惧,一门心思专心学戏唱戏。而改革是当‘出头椽子’,要和各方面打交道,应对各种矛盾冲突。我好奇,这时候您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记者很好奇。
  
  王文娟笑起来,“我也不晓得啊。”过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开口道:“人的精神支柱很重要。”“我老家是嵊县的坑边村,小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我爸爸是教书的,不会种田。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十亩田。有一年,土匪绑架了祖父,我爸爸就卖掉了田,把祖父赎了出来。到我十岁的时候,家境比较困难了,只能租了人家几亩田来种。种地很辛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年操劳下来,要收割了,那是非常高兴的。但每次收割,家里总会来两个人,我妈妈烧很多好菜给他们吃,鸡也杀了,吃了以后,要分走我们一半的稻谷——租来的田嘛,但当时我不知道,真是心痛,痛得发恨。每次他们拿走稻谷后,妈妈就叹息,唉,我们要是有自己的田该多好。这句话,印在脑子里,我就一直想,我们家里怎么样才有田?白天想,做梦也在想。后来到上海进了戏班子,心里就一个念头:不管多苦,多怕,要把戏学好、演好,挣钱买田,一定要买田,不要妈妈操心,不要叫我弟弟妹妹给人家欺负。就是这么一个精神支柱。”“后来买到田了吗?”“买到了呀!我自己很省,钱一点点攒起来,换成一小点一小点金子,终于买了六亩田。后来我妹妹也出来唱越剧,两个弟弟培养他们读完了大学。”“贡献真大。那么到了八十年代的改革,您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人一辈子,就像是不断地往前走路,经常会碰到岔路。这个时候要好好思考,什么是偏差,什么是倒退,什么是前进。”王文娟说,“我这个人‘一根筋’,想好了什么是对的,是前进的,就会做下去。八十年代那会儿,不少越剧女演员没戏可演,冷天聚在一起晒太阳。不改革,怎么办?人要是没活力,慢慢地消磨、消磨,就完蛋了。”


  
  没人才,白改革
  
  1985年,“改革团”正式成立,名为“红楼剧团”。这个“梦”,不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幻灭无常,而是涌动着“创业”的理想和勇气。
  
  剧团完全是白手起家,一针一线,大部分服装、音响、灯光甚至放钱的银箱,都是重新置办。为了生存下来,先要“资本积累”。“红楼剧团”的演出计划定得满满的,王文娟和徐玉兰皆已花甲之年,却带着剧团走遍了多个省市、乡镇、农村,再偏远的地方都去。有一年冬天,在一个生产队演出,下着鹅毛大雪,剧场没有暖气,大家穿着单薄的戏服,冻得直发抖。“刚开始,大家在上海正规剧场演惯了,(出去)都觉得苦,少不了要发发牢骚。有些同事长期在外演出,家里老人孩子照顾不到,难免会有意见。我和玉兰大姐,一边带头行动,一边安抚他们的情绪。后来我们演出多,每个演员的收入比院里其他人都高,大家的积极性就上来了,进而促进了艺术质量的提高,形成了良性循环。”
  
  王文娟和徐玉兰也意识到,效益好只是剧团生存的第一步,要想发展,人是第一位的。自己也上了年纪,得尽快为剧团物色人才,“没人才,白改革”。
  
  当时浙江越剧界势头不错,出了不少年轻的好苗子,徐王两人就想从舟山、桐庐、诸暨等地“挖人”。那个年代,人才流动还很罕见,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被指责为“撬墙角”。
  
  王文娟至今还记得这样一个场面:自己和剧团支部书记去舟山“讨人”,一排当地领导,一排摄影记者,谈来谈去,大家相互之间有理解,也有松动,但就是无法正式应允。
  
  “我一想,要当面答应蛮难了。”王文娟当机立断,“散会后,我就直接给那位学生打电话,跟她说,马上到上海来,一个人,马上就来。”
  
  地方剧团前来"追人",王文娟说得客客气气,清清爽爽:“我们是改革团,大门是开的。这几个孩子,你们去做工作,如果他们愿意回去,我们绝不硬留。”“结果,孩子们不愿意回去。平心而论,我们要走了这几个孩子,她们原来的剧团确实承受了不小的损失,但另一方面,我们觉得,对一个演员来说,只要有实力,就有权利要求一个更大的舞台。”


  
  有时候,从荒芜小路可以走上康庄大道
  
  改革真有意思,它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可能。
  
  1988年,通过正大集团牵线,红楼剧团第一次去泰国进行商业演出。一开始,王文娟和徐玉兰有些担心:泰国观众能看懂中国越剧吗?组织者也没底,一些泰国人还以为,“越剧”就是“越南戏”。
  
  首场演出《追鱼》,主办方打上了泰中双语字幕,观众不但看懂了剧情,还纷纷赞叹越剧太美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票房越来越好,连化妆间的凳子都拿去加座,演满原定的场次,又加演了7场。
  
  1987年,红楼剧团大胆“创新”,尝试和泰国正大集团联营,联营后泰方每年向剧团资助20万元人民币,并通过不同途径把优秀的越剧推广到东南亚市场。红楼剧团也因此成为文艺界第一个“中外合资”的剧团。
  
  但遗憾的是,1991年,正当剧团和正大集团商谈续约意向时,王文娟和徐玉兰突然被要求退休。红楼剧团失去两位坚定的改革者,联营的事情没了下文,且不多久,剧团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体制下。“上世纪90年代初,全国上下深化改革。改革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八十年代,我和玉兰大姐之所以力主改革,就是因为当时拥有戏曲市场比较兴旺这一‘天时’,我们老演员还有一定号召力的‘地利’,以及青年演员初露头角的‘人和’等多种有利条件。可是改革不进则退,机遇稍纵即逝。多年‘圈养’之后,我们遗憾地发现,越剧已经从过去的‘我要改’,变成了‘要我改,我还不能改’。”王文娟在自传《天下掉下了林妹妹》中写道。“现在越剧界,不想改的人有,想改但不敢改的人也不少。很多人心里苦闷,渴望改革,但又害怕现在拥有的,害怕失去安稳——但哪里有舒舒服服的改革呢?”不过,这位87岁的老人仍然是乐观的,“只要自身努力进取,决策能够尊重艺术,尊重市场,耐心培育市场,越剧依然会重新获得生机和活力。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是走在一条平稳大道上,但走到后面,没路了;有时候呢,以为自己走的是荒芜小路,走到后来却踏上了康庄大道。”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谢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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