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图片 吴磊 陈征
马老的居室不大,物件不少,但是收拾的很整齐。
按照中国人传统虚岁的算法,1914年出生的马革顺,今年已是百岁。
长寿的指挥家很多,但像他一样,95岁高龄还登上舞台指挥,算得上是一个传奇。这两年,因为年事已高,这位中国合唱界泰斗级人物渐渐淡出了台前,可他仍然尽心尽力,负责着3个研究生的论文,正如他最喜欢的奥运会圣火那样,一直旺盛到最后。
马革顺
马革顺,1914生,合唱指挥家、教育家、中国合唱界泰斗级的人物,中国基督教声乐委员会顾问。陕西乾县人。从小在教会唱诗班唱歌,中学毕业后入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音乐系,师从奥地利音乐博士史达士。解放后,马革顺先后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和上海音乐学院,现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
很多人觉得合唱指挥容易,其实不是的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马老,您最近在忙什么?
马革顺:不忙呀,在忙吃饭(笑)。
星期日:95岁时您还上台指挥,现在呢?
马革顺:现在也就是给别人提提意见,不指挥了,指挥不动了。我现在负责3个研究生的论文,但我不去学校,他们到家里来学。
星期日:经常来吗?
马革顺:大概3个礼拜来一次吧。
星期日:到现在,您还经常琢磨这些学术方面的问题啊?
马革顺:那是当然,最近我对合唱队音响有新的看法,我让他们3个人帮我总结,他们做得很好。合唱作为像小提琴、钢琴那样的外来艺术形式传入中国,解放初期,一个苏联专家把俄罗斯用的东西带来了,俄罗斯合唱音响以“下面”为主,西欧呢则是以“上面”为主,中国很多年只知道俄罗斯的色调,甚至把西欧的作品也唱成东欧的形式,很沉重,这就不对了。所以我想把中国很多年的误解去搞清楚,你唱俄罗斯歌曲就应该按照俄罗斯唱法,你唱西欧的作品就应该像西欧唱法一样,往上,但是现在很多人只知道“往下”不知道“往上”,这是中国合唱上的误区,我现在正在把它弄清楚。
星期日:小时候您是教会唱诗班的成员,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奠定了做合唱指挥的想法?
马革顺:本来我父亲不让我学音乐,他觉得学音乐太苦了,也没有钞票。我们陕西有一个同乡是中山陵的建筑总工程师,父亲大概受了他的影响,也叫我去学土木工程。我就跟他讲,我学了音乐可以为教会服务,他就同意了。我托人把我这个报名的性质从土木工程改到音乐组。我的老师是奥地利人,他在指挥方面很有造诣,当时在南京,他教我指挥,只能教一般的情况,怎么开始指挥,怎么渐慢渐快呀,那我只能拿合唱来练习,所以对于合唱指挥我有一定的基础。1937年大学毕业,南京沦陷后,我到了西安,回去后那里在唱抗战歌曲,我只能在合唱方面发展,我就开始在合唱这个领域里研究,慢慢地我也找到很多乐趣。
星期日:我们比较熟悉的是交响乐队的指挥,合唱指挥有什么不同?
马革顺:我觉得乐队指挥比较容易,为什么容易呢?因为在乐队里,比方说有10个小提琴,乐器的音色都是一样的,演奏的人起码学了5、6年,乐队指挥只要一棍子下去,它们声音出来就很好了,但合唱不行,人的声音不同,你的声音厚一点,他的声音薄一点,你的声音高一点,他的声音低一点,你得先用心吸引,把他们的状态锻炼到统一,才能够指挥合唱。还有合唱的音响线条多一点,合唱指挥线多于点,乐队指挥点多于线,因为乐队的人不是直接看你,他只要在拍点看你就行了,但是合唱不行,你一定要吸引他们,合唱指挥有合唱指挥的难处,很多人不懂,觉得合唱指挥容易,其实不是的。
先做传统的“儿子”,再做传统的“叛徒”
星期日:您写的《合唱学》是中国第一本合唱学的书吧?
马革顺:应该是这么讲吧,因为学校让我开这个课,我每一年教学用的讲义,慢慢变成了书,越来越丰富,我就出版了。
星期日:中国的合唱的历史,没有像西欧那样是由宗教传统延续下来的,您在这么多年的研究过程中,有没有这种感觉?
马革顺:合唱是外来文化,以前基本是在教会唱,还有教会培养的那些会外文的人在唱,后来就能在音乐专科学校学习,但是他们学习的也是西欧的东西,所以在当时演唱的人并不多,我们归纳地来说,是叫"学院派",学院派人数不多,听众也不多,社会上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懂得这东西,在延安只有冼星海著有《黄河大合唱》,但是他在法国留学,把合唱的精华加以革命化、群众化、民族化(构成《黄河大合唱》),但是这种方法,人家有几百年历史作为背景,你要懂得去研究它,得先做传统的“儿子”,再能做传统的“叛徒”,先总结出为什么它能有如此成就的优点,加以改造,这是我的想法。
星期日:指挥了那么多合唱作品,您觉得最有意义或者印象最深刻的,能和我们说说吗?
马革顺:海顿的《创世纪》、莫扎特的一些作品,我都切身领略了它们的成就,用来观察、演唱自己的作品。
星期日:贝多芬那首知名的《欢乐颂》呢?
马革顺:说实话,我不是顶喜欢《欢乐颂》,贝多芬当时耳朵聋了,他拼命去想象,使曲子音域非常高,对于演唱者来说,如果没有好的方法演唱,就会很吃力,变成叫了。贝多芬早期的作品,比如《合唱幻想曲》很好,还有《平静的海和幸福的航行》都是与欧洲传统文化相辉映,他的作品有很多,比如《基督在橄榄山上》、《哈利路亚》都是很声乐化了,之后的话,一方面要向乐队看齐,一方面他的耳朵不行了,“贝九”演唱者唱得好就非常好听,唱不好就是在喊。
星期日:其实,中国的老百姓也喜欢大合唱,但和西方的风格有本质的不同。
马革顺:中国的合唱,从解放后才开始发展,当时,苏联专家来传播他们的唱法,使大家认为那种唱腔是唯一的唱法,而西欧的作品是往“上”的,声音也是往上的,这是两回事情。中国的合唱与西欧的合唱很类似,但是比西欧的更好学,中国的语言、歌唱有三个介母,就是i、u、ü,比如“qi”往上,是“yi”开始,要用牙齿,比如“yang”要靠前牙齿,“wan”靠前,所以中国唱法比西欧的位置还要靠前,这是我从戏曲方面找到的门路。
星期日:马老您真的琢磨得很透。
马革顺:没办法嘛,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被认为是“洋腔洋调”,他们认为这是有关世界观的问题,非改不可。那我怎么改呢?我就看了很多关于中国戏曲的书,但是书只是老艺人的感受,没有系统的内容,我就把所有的合唱唱法,每个字都用拼音归纳起来,然后找到它们互相之间的关联,这样我就掌握如何演唱中国作品的方法了。
星期日:回过头来,您如何看待这风风雨雨的90多年?
马革顺:这没有办法呀,解放以后到文革时期,管得很严,只能唱非宗教作品,但是这类歌曲又比较少。其实,那些西方的宗教合唱歌曲,人家唱了几百年,总结出很多歌唱的方法,你不吸收他们的宗教,你可以吸收这些东西啊。
星期日:最苦闷的时期,如何化解心中那些不良情绪呢?
马革顺:怎么说呢,那个时候就算乐观也没用,只能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人若犯我,我就躲着一点,也只有这一个方法,不然的话,出事就只能自认倒霉。那个时期,我也慢慢找合唱规律,在群众化、革命化、民族化的基础上,内心又加了“艺术化”,比方讲“风在吼马在叫”,很多人都这么唱,就像队列歌曲一样,队列歌曲起到整齐的作用,但是这个东西不够,我要一层层上去,像绘画一样,推到高点,然后慢慢下来,这个都是艺术规律,很多指挥没有找到,很多指挥也许有,他是感性的,他不是理性的,感性很可贵,但是感性不可靠。
“不自量力”,所以90多岁还在教书
星期日:听说您最喜欢的是奥运会圣火,为什么?
马革顺:作为一名教师,我不仅愿意像蜡烛,燃尽自己,照亮别人,培养更好的人才,而且我还希望自己的艺术生命像奥运会圣火那样熊熊燃烧,希望能不停地工作、排练、演出,讲学,这样的人生才更充实,更有价值,一旦生命如圣火那样,在熊熊燃烧后突然熄灭,留下的也将是幸福和无憾。
星期日:平时爱看什么体育比赛吗?
马革顺:喜欢看女排,打得好,也很文雅。足球的话不爱看,弄了半天踢不进去。
星期日:现在每天还摸一摸钢琴吗?
马革顺:不行了,我从前手指可以跨“十度”,现在萎缩了,“七度”都勉强,而且常常弹错,我也不想弹了,在教学的时候有别人帮我弹。
我从前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入老年了,结果大概95岁的时候,我摔了一跤,把头摔破了,去医院急诊缝了五针,加上用眼太多,右眼也失明了。医生说不能太用力,必须减少一点教学。那次之后,给了我“不能太劳累”的警钟,提醒自己做什么事都要慢一点,所以现在我早上起来都是“慢慢来”,也没什么毛病了。
星期日:您年轻时的生活节奏是不是比较快?
马革顺:很快,我在西安教书的时候,一个礼拜六天要教36小时的课,所以节奏一定要快。
星期日:我们很佩服你90多岁还在教学生。
马革顺:因为“不识相、不自量力”,呵呵。
星期日:求教的人是不是也比较多?
马革顺:我选择学生比较严,钢琴弹得不好的我不要,耳朵不好的我不要,膀子僵硬的我不要,因为你不会弹琴就不会看总谱。我学生的程度都比较高,所以我要备课备得很好。
星期日:每天脑子在动,手也在动,和您长寿也有关系吧。
马革顺:这是一方面,另外,还和合唱指挥时的姿势,以及练功有关。读书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保持“肋骨扩张”的状态,那时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后来慢慢我体会练功的状态,讲话时声音放低,对身体也有好处。
星期日:您思维还是很敏捷。
马革顺:我已经老了,现在状态衰退了,感觉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