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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一个故意被弄复杂的世界” 专访漫画家朱德庸
2013年06月24日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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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庸的杭州工作室,位于西溪湿地附近,这里有他喜欢的大自然,是一个能让他静下心来投入创作的地方。

  鸟巢门前,太阳已经升起。5月4日清晨,朱德庸坐在一辆狭小的中天房车里,手中捧着一杯热茶。他时不时隔着窗户向往张望,几十号身强力壮的男人正在忙活着。他依旧在谈笑,尽量不让人察觉心中的忐忑。但是,一想到很快就要下车,走到这一群人中间,被数台摄像机照相机追踪,被无数双眼睛注视,他真的很想逃走。

  朱德庸有些后悔当初因为觉得好玩而接拍三星Galaxy Note 8.0的广告。他的新书《大家都有病2》10月份就要在台湾出版,可是现在才画了一半,如果没有这个广告,他大可以闭门画画;如果没有这个广告,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强行从自己的世界拉出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许多完全陌生的人待在一起;更何况,这是一个平板电脑广告,他几乎从不用电脑,而且发过誓,永远不用电脑画画。

  但朱德庸终于还是走下了车,走进人群中,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他开始想象自己被一个玻璃球包围着,他可以隔着这个球看别人却不被别人看到。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他按照导演的指示画画、转身、抬头,但其实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太阳升入半空,温暖得每个人都脱去外套,朱德庸才拍完了这个场景。他钻进房车里,感觉浑身散了架般的疲惫——在人群中的半天消耗了他大量能量,他需要一个人独处,或者是和最熟悉的家人在一起,重新蓄积能量。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朱德庸的每一天都是这么度过。我一直跟着他,看他拍广告,和他一起吃饭,适当的时候闲聊几句,却没有问一个采访提纲上的问题。我甚至为了配合他的时间改签了一次机票。第四天,当我们终于可以像半个朋友一样坐着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前三天对他是多么大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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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在一个快速向前走的城市,人们渐渐失去了线条和色彩,朱德庸想用自己的漫画,帮助人们找回失去的线条和色彩。

  永远学不会与人相处

  这三天,每天早晨,朱德庸都要5点半之前起床,但他通常一小时之前就醒了,因为知道即将要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他需要早点把自己“武装”起来。

  “这几天看到的我,非常躁动不安。人应该要慢,这几天是我步调之外的。但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有正反两面,这件事的有利一面,就是让我重新体验到一个不适合的步调带给人的损耗,让我感到步调对我的重要。”

  26岁在台湾出名,朱德庸从不参加各种公众活动,因为他天生就对处于人群中有恐惧。当初,朱德庸答应接拍这个广告,是因为广告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跟他非常投缘,亲自去台湾沟通过很多次,并且承诺朱德庸只要“做自己”就好,其他的全由专业人士解决。

  朱德庸从来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人相处。“老实说可能只有和我太太在一起的时候才最安全最自在,我其实跟老朋友刚碰面的时候都会不自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朱德庸的太太冯曼伦笑盈盈地坐在旁边,听他说话。

  这两个人,无论到哪里,都黏在一起。朱德庸说冯曼伦是他的玩具,冯曼伦说朱德庸是她的玩伴。“我觉得如果是别人跟我生活,那个人会很惨,我也会很惨。”朱德庸总结。有些时候,冯曼伦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先生,就像这一次拍广告,她要时不时地给他做心理调整,生怕他甩手不干了。

  与人相处的障碍可以追溯到朱德庸患有自闭症的童年。“我小时候就是一个缺点的组合体,不善于和别人往来,别人也不愿意和我交往,很多时候都受到排挤。一直到我这么大了,我儿子还会对我说,老爸,你有话要说出来。”

  恰恰是因为从小自己跟自己玩,朱德庸的童年与众不同。“一个人从旁边走过去,我就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想象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漂亮阿姨,不小心摔了一跤。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就让我笑得不行。”他还经常大着胆子去按别人家的铃,然后躲起来看着,等主人进去了再去按,看开门的人每一次表情不一样就觉得很好笑。因为手脚很快,他倒从来没有被人抓到。“我注意到,通常到了第三次,主人关门之后大概过个几十秒,又会突然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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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庸的每一幅画,全是他自己打草稿、打底、上色,从不假人手,而且他发誓,永远也不会用电脑画画。

  很多搞艺术的人都喜欢搞搞收藏,可朱德庸对艺术品、红酒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喜欢收一些稀奇古怪的坚果。不管到美国还是日本,他都会留意地上或者树上有什么坚果,如果坚果的形状是没见过或者台湾没有的,就会带回来。那些不用花钱的收藏,还包括海边捡来的圆圆的石头和形状好看的树枝。

  最近,朱德庸发现,一种名叫“亚斯伯格症”的病,跟他的问题很像。这是一种广义的自闭症,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难,但相较于其他自闭症障碍,仍保有语言及认知能力。可能是因为亚斯伯格症,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常被孤立,让朱德庸与人的相处有一层膜。更让他惊讶的是,亚斯伯格症是会遗传的。朱德庸想起自己的父亲,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闷在家里,东敲敲西敲敲,修鞋糊墙。还有自己的儿子,上学时受到过同学排挤,虽然长大以后看起来与人交往没什么问题,但像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朱德庸的儿子现在在台大,高中也是台湾最好的学校。“他当时考上我们还觉得祖坟冒青烟了。因为他是那种蛮混的小孩,怎么会考上的?等他进了台大念了三年,有一天他跟我们说好像念错了。我只能说,不进入状况的父母也会造成不进入状况的孩子。”

  据说他们的儿子来到人世后的几个月里,朱德庸都没有抱过他,而是蹲在墙角里,和儿子保持距离。儿子两岁时,冯曼伦流露出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朱德庸的回答却是:“再生一个孩子,我们还怎么出去玩啊?”

  

  漫画艺术化

  2011年,《大家都有病》出版以后,朱德庸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讲完。“大家真的都有病,而且还会一直不停地病,所以我根本说不完。”他觉得在第一本中只是先说了一个大概——这个时代里,人们常见的心理病。第二本中,他想集中探讨某些病。“比如说因爱而生的病。爱情并不局限于男人和女人,其实人是可以跟很多东西产生爱情的,比如说有人很爱钱,已经爱到胜过自己的太太,胜过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对宠物的爱超越一切。那你说这种人是不是有病?当然是有病的。你为什么爱动物而不爱人?所以在第二部里,我会更精准地去看人,分析不同的病。”

  在朱德庸心里,一直都有着提高漫画地位的使命感,他用了20多年,觉得自己已经达成了这个目标。《醋溜族》、《双响炮》、《涩女郎》、《关于上班这点事》、《大家都有病》、《绝对小孩》……几乎每一部销量都在百万册以上。许多年龄比较大、从来不看漫画的人也开始看他的漫画。这几年,他慢慢有了一个新想法,就是把漫画艺术化。

  “我常常说,和那些只供少数人把玩的艺术不同,每个人站在漫画面前,即使没有所谓的行家去指点,都是漫画艺术的评论者。”而朱德庸所谓的漫画艺术化,和奈良美智、村上隆的不一样,在后者的作品中,漫画只是一个躯壳。“漫画的含义就是幽默、批判,我觉得他们没有。我要做的是把漫画艺术化,所以是不一样的。”

  前年的杭州动漫节,朱德庸的三幅作品共拍出了200万元的高价。他自己都很惊讶,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愿意竞拍、收藏他的画。今年,他还将参加“九城联展”,将放大了的漫画让更多新手收藏家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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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当成四格漫画里的人物,朱德庸觉得很有趣。

  其实,为了拍摄这次平板电脑广告,朱德庸专门创作了6幅漫画艺术作品,每到一个拍摄地点,他就在原本只有黑色线条的画上刷上鲜艳的色彩。他想用这种方式去表现在一个一直不停前进的地方,人们到底丧失了什么?“我觉得人们丧失了线条和色彩,人们变得线条一致,色彩统一,我对这样的变化无法接受。”

  “以前的时代和现在的时代,最大的区别是变快了。快的最大伤害是没有慢的权利了。很多事情若不能在慢的频率里感受,是无法发现的。时速100公里的车和时速10公里的车相比,你以为你走了很远,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在快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是耗材,我们会失去自我,像轮子一样不停地转,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快只是假象,丧失的都是有价值的东西。”

  在朱德庸台北和杭州的工作室里,堆着很多他创作的艺术化漫画,但是他都不愿意拿出来卖。“我画好一般不会再画第二遍,因为再画一遍,所有的好奇乐趣都没有了,开心的过程也无法复制。”

  朱德庸画画,从来都只是为自己而画,“读者在哪里,你根本不知道。你走在马路上,可能真正的读者是旁边蹲在地上吃面的那个人,他不正眼看你,却有你的书。”他只负责把触动他的东西画出来,至于他画出来以后,能不能触动别人,他管不到,也不想管。“对我来说,从事创作的人,尤其是画画的,能够衣食无忧,已经是最大的福祉了。”

  

  幸福的生活是做减法

  朱德庸对别人说:“我只有空余时间在画画,大多数时间都在生活。”家里只有一个钟点工,一周来两次。每天散步、观察路人、整理手稿、做饭、交水电费交罚单……就占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因为对台湾初级教育的不信任,朱德庸夫妇在儿子小时候,无论走到哪儿都把儿子带在身边,自己教育。

  开始画画到现在,朱德庸的工作室只有他和太太两个人,没有助理,所有在台湾的事务都由他们自己操持,大陆有一个经纪人,帮他处理大陆的事情。

  画画也是如此。很多漫画家有了声望以后,根本就不用再画了,只要把所有人物形象输入电脑,把剧情想好,把漫画人物形象拿出来放上去。“但是我觉得完全没意思,那根本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玩拼图。”

    朱德庸的每一幅画,全是他自己打草稿、打底、上色,从不假人手。偶尔书里的漫画因为情节需要会出现一些相同的画面,他也是一笔一笔耐心地画。很多人笑他笨:“你为什么不去组个团队?你只要想点子,下面有画手帮你画,你可能一个月就出一本,能赚很多钱。你为什么书里那么多边栏?你那些边栏每一个都可以改成四格,那你的书产量就会多一倍。”
  事实是,朱德庸的每一本书,出版周期都拉得很长。《绝对小孩》从构思到最终出版,用了差不多10年。除了每一幅画都细心地慢慢画,连后期的出版,朱德庸和太太都一手包办。他们自己在台湾找美术设计,自己决定开本、章节、字体、版式。排版出来以后,他们会一遍遍修改到自己满意才交给出版社。在印刷的时候,他们还会自己选择纸张、对比色谱,务必达到最理想的状态。所以朱德庸的经纪人说:“如果不认同他们的理念,跟他们合作的人会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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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庸非常喜欢走路,因为在路上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

  

  但他们的较真也就仅限于此了。朱德庸常说,幸福的生活,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他甚至对他的经纪人说:“事情是越做越多的,所以接的工作越少越好。”这么多年来,朱德庸几乎没有开过讲座,没有办过展览,也不参加商业活动。甚至都很少来大陆,一年只来一次,而且最多待一个月。

  他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故意被弄复杂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上80%的人是没事干的,所以他们就把事情复杂化,然后每个环节都能拿到利益。既然所有事情都被复杂化,我们只能自己简化。”

  他发明了一个“百货公司理论”,“从百货公司的这个门进来,那个门出去,按理说直接走出去就好了。但事实是,进门之后你就开始绕道,让你经过所有的店,可能经过哪个店你就被吸引了,你本来想买串香蕉,结果却买了把葱。”

  正因如此,朱德庸是个坚定的“反时尚主义者”,他身穿的裤子是10年前买的,如不是为了拍广告,他也根本不会去买新衣服。“现在的很多时尚设计师都没有资格成为设计师,都是在抄袭以前的人。现在的人就是挖死人骨头,把以前的东西改改再拿出来。目的就是推出新的产品让你不停去买,并且用各种行销手段告诉你,你这一季不这样穿,就是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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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庸从不相信为读者画画这回事,他只负责把触动他的东西画出来,至于他画出来以后,能不能触动别人,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愤怒的力量

  在台湾的时候,朱德庸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和太太散步。路上经过咖啡店,坐下来喝杯咖啡,然后继续走。在北京也是如此,长安街上的哪家咖啡馆还在,哪家面包房变成了银行,虽然是很多年前走过的地方,他们依然有印象。

  “人本来就应该在地上走,任何交通工具都阻隔了我与城市的接触。在所有的交通工具里,我唯一能接受的就是自行车。越慢的工具与人性越接近,步行的速度才符合人性。双脚是我行走的工具,也是我汲取养分的方式。从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感受到气息和讯号,能帮助我了解这个城市。”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到处走的原因。

  然而,行走中,朱德庸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陌生。现在的北京,不再是2000年冬天一家三口在一个叫侣松园的四合院里看雪景的北京;现在的北京,遍地充斥着像银河soho那样“大而无当”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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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摄广告这件事,让朱德庸深深感受到,快速的步调带给人的精神损耗。

  “我对银河soho的印象非常恶劣,从里面能感受到强烈的悲哀。我才不在乎它的设计者是不是有名。它看起来是追求一个很进步的减法的,但是那个地方会让我窒息,那里没有生命,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任何角落。它是真丑。”

  也许画画的人都跟他有同样的感受,一个圆的形体做成建筑,跟人是违背的。“人应该有棱有角,现代人应该住在一个有角落的房子里,受伤的时候躲在里面。”

  在朱德庸说“真丑”这两个字时,你真的能感觉到他的愤怒。愤怒于朱德庸,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支撑下去的动力。当他有了愤怒的情绪,就会画在画里,看的人轻松地一笑而过,而于他,却是经过了一段愤怒、解剖、看透的历程。

  他也不否认,也许有一天,他就会在自己的漫画里表现一下当代建筑的荒谬,就像他在《大家都有病》里,用四格漫画去表现时尚的荒谬。

  你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被激怒的人,其实心里隐藏着许多愤怒。聊到商人的时候,朱德庸很愤怒,“其实我是很瞧不起商人的,因为商人不是靠自己的劳力赚钱,而是靠转手去赚差价,所以商人是最不应该被尊重的。可是现在的时代竟然把商人的地位提到那么高,这是错误的,完全错误的。”说到美食家,他也忍不住评论几句:“美食家是最扯的,味觉是多么个人的事,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来和我说。我们小时候,家家户户的妈妈都是美食家,个个做得一手好菜。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自称美食家,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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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庸认为,古老的四合院远远好过追求形式的当代建筑。他甚至认为建筑不应该是圆形的,而应该像人一样有棱有角。“现代人应该住在一个有角落的房子里,受伤的时候躲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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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外滩画报 作者:文/庄清湄 录音整理/裴懿(实习) 图/姜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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