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景唐与他的部分著作
上海永嘉路,旧名西爱咸斯路(Route Herve de Sieyes),1920年,上海法租界公董局在此筑路,以法国邮船公司职员名命名。1943年后改名永嘉路,沿用至今。这是一条上海市内具有“梧桐树下的美丽街区和韵味老房子”的典型特征的马路,沿街每条弄堂和老房子的背后,都有故事。
位于近嘉善路的永嘉路291弄,名称慎成里,建于1928年,它是旧时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上最大的一条石库门里弄。目前这里还有90个门牌号,是沪上迄今保留得比较完整的石库门建筑的老弄堂。弄里原64号是中共江苏省委机关旧址。当年省委书记刘晓和夫人张毅一度住在三楼。刘长胜、沙文汉、刘宁一等曾来此出席省委会议。而连接后弄的襄阳南路351号曾是萧军、萧红当年在上海的旧居。1935年5月,鲁迅夫妇携海婴来这里看望两萧。
著名学者、出版家丁景唐自1940年起就住在这条充满故事的老弄堂里。丁景唐的老友、作家袁鹰先生这样称赞他:“丁景唐从青春歌者到白发书生,不仅浓眉依旧,乡音依旧,爽朗直率的性格依旧,而且那忠贞执着、肝胆照人的人格品质,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的工作精神,几乎也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委实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丁老已离休多年,因年事过高住进了华东医院。日前,我专程访问了他。丁老精神矍铄,思路清晰。“犹恋风流纸墨香”,说起走过的历程,谈起“慎成里”,十分留恋,回味无穷。
从《祝福》到《祥林嫂》
丁景唐,1920年4月生,浙江镇海人。1937年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创办《蜜蜂》文艺半月刊和编辑多份进步刊物,领导过学生刊物《莘莘月刊》《新生代》《时代学生》等。1944年光华大学毕业。抗战胜利后,主持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工作。曾任上海《小说月报》《译作文丛》《文坛月报》编辑。
丁老笑着告诉说:“我是‘石骨铁硬’的宁波人。记得我在出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的见面会上就这么说,‘你们叫我老宁波,或者老丁就好了’。”但我知道,因父母早年闯关东来到东北,他是生在吉林的。后父亲失业,他才随父母回到镇海乡下。不久,父母先后离世,他是由姑姑抚养长大的。
他说,姑姑引导我读书、认识世界,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儿时看电影的经历。小时候我看过《荒江女侠》《火烧红莲寺》这类的无声神怪武侠片,也看卓别林、劳莱与哈代这类的滑稽片。印象最深的是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姑姑看完后,激动了好多天,不时哼着电影的插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还让我跟着一起唱。可以这么说,母亲带给我的是中国妇女最痛苦的回忆,而姑姑作为旧社会中的新女性,给我的则是面对这个世界的新思想、新观念。
1937年,丁景唐读高中时,抗日战争爆发。那年冬天,他参加了党领导的上海学生界救亡协会,任中学区干事,投身抗日救亡学生运动。他当时曾经想去延安,而且差不多路线行程安排好了,后来一个同学对他说,到延安是参加革命,在上海也可以呀,上海也有我们的人民群众。丁景唐想想也有道理,就没有去延安。1938年他和同学王韬(后来在抗战中牺牲了)合办一份刊物《蜜蜂》——取名《蜜蜂》,就是希望它能像蜜蜂那样,活跃在革命的文艺战线上。
1944年春,丁景唐大学毕业后参加编辑《小说月报》和《译作文丛》,利用编辑的公开身份,发起大中学生征文,以此发掘一些富有才华的文学青年。
丁景唐编辑的《小说月报》
丁老告诉我,他在青年时代就崇敬鲁迅先生,爱读他的作品,从他的著作中认识社会,汲取前进的力量。1930年代,他读中学时,家里的几册《语丝》《小说月报》和创造社的刊物已不能满足他对新文学的渴望。但当时根本买不起书,于是就到图书馆借书看,后又到四马路、四川路等上海滩旧书店淘旧书。他翻得多,看得广,但买得绝少。所以,他回想起来说,他对新文学书刊和鲁迅著译版本能有一些鉴别能力,大半与当年跑图书馆和旧书摊的经历有关。
丁景唐创办《蜜蜂》刊物后,写诗、散文,写得最多的是短评和杂文一类,于是对鲁迅的杂文更感亲切。抗战胜利后,他一面编辑《文坛月报》,一面负责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同时开始发表学习和研究鲁迅的文章。
1945年10月,丁景唐撰写的《祥林嫂——鲁迅作品之女性研究之一》,发表在《前进妇女》第二期上。1946年2月收入沪江书屋出版的《妇女与文学》论文集中,笔名为“丁英”。
这时,这篇文章通过丁景唐的同学吴康送给了他的妹夫——雪声越剧团的编剧南薇。南薇看到文章介绍的鲁迅小说《祝福》,顿时产生了将其改编成越剧的想法。于是便找来鲁迅原著,念给剧团主持人、当时已是头牌名角的袁雪芬听。随着南薇的讲述,袁雪芬很快被作品中描述的人物和绍兴的风土人情所吸引,因为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南薇刚读完,袁雪芬就决定:“你写出来,我演!”南薇很快拿出了剧本,剧团又将丁文中的相关论析作为演出《祥林嫂》的人物分析。就这样,《祝福》被改编成越剧《祥林嫂》登台了。
《祥林嫂》的上演,标志着袁雪芬等名艺人在新政权下复杂的政治生涯的开端,使越剧及其改革成为主流媒体讨论的话题。当年剧作家田汉的《剧艺大众化之路》一文,集中体现了左翼知识精英对越剧改革和《祥林嫂》上演的看法:
“祥林嫂”是使我感动的。战前我也偶然在大世界之类的地方看过“的笃班”,即所谓绍兴文戏。那时没有引起我的甚大注意。其后在重庆,我听得从孤岛回来的朋友们盛称绍兴戏的进步,说他们已经发达到可以演出许多有现实意义的戏,而且有了自己的剧场了……但我对绍兴戏没有做太高的估计。及至看了《祥林嫂》才发现他们这八年来的努力所获的成就已经多少超过我的想象。
从《祝福》到《祥林嫂》,此为越剧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并且赋予它以新的生命,《祥林嫂》成为新越剧的经典。三十五年后,当丁景唐从传记《袁雪芬的艺术道路》中知道这一切时,感慨万千:鲁迅作品之伟大,可见一斑。
文章烟海待研证
茅盾先生曾在1980年11月赠诗于丁景唐,诗曰:“左翼文台两领导,瞿霜鲁迅各千秋。文章烟海待研证,捷足何人踞上游。”说到此,丁老笑了:“这是茅公对我的鼓励。”
新中国成立后,丁景唐历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宣传处处长、新闻出版处处长,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长。1979年出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钟情于现代文艺史研究的丁景唐,不用说,为研究资料他不用再跑旧书店了。然而,因为有了职务,白天就没时间。不过,丁景唐说,时间是挤出来的。他用上了晚上,更用上了节假日。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就这样,几十年他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园地里辛勤耕耘。
丁景唐除了在鲁迅、瞿秋白研究方面卓有成就外,在“左联五烈士”和左翼文艺运动史的研究方面也是公认的专家。
丁景唐怀着对先烈崇敬心情,几十年来孜孜不倦从事“左联”研究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丁景唐的《左联五烈士研究资料编目》(与瞿光熙合编)印刷四次;丁景唐的《学习鲁迅和瞿秋白作品的札记》印行三次;丁景唐《瞿秋白著译系年目录》(与方行合编)印了二次。
从1957年4月21日发表于《新民报·晚刊》上的《关于凯绥·珂勒惠支木刻〈牺牲〉的说明——鲁迅作品拾遗》起至1963年11月17日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柔石烈士的两封狱中遗书》,丁景唐六年间共发表有关“左联”研究文章33篇。
十年动乱后,丁景唐先后出版了《学习鲁迅作品的札记》《诗人殷夫的生平及其作品》(与陈长歌合著),由丁玲作序、收入齐全的殷夫诗文总集《殷夫集》,《瞿秋白研究文选》(与陈铁健合著),柔石小说散文选《为奴隶的母亲》,以及夏衍作序的《陶晶孙选集》等书。
《诗人殷夫的生平及其作品》
《学习鲁迅作品的札记》
在京沪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左联”研究论文有:《鲁迅与瞿秋白的革命友谊》《略论瞿秋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贡献》《左联成立前后的郑伯奇》《左联成立前后的柔石》《殷夫——革命家和革命诗人》等,以及被选入《左联回忆录》、重新校订过的《关于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的盟员名单》,为纪念潘漠华烈士牺牲50周年而写的《最大的敬意,深切的悼念》,为阿英《殷夫小传》校订的《阿英〈殷夫小传〉校读杂纪及其他》等。
丁景唐的“左联”研究成果,不但使国内的年轻学人受益多多,而且还名扬海外。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专家经常上门向他请教,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回答提问,并提供资料。日本著名学者伊藤虎丸为此题写了“江南寄来一枝春,东瀛人生多少暖”的诗句来称颂丁景唐,还谦称自己为“膝下”。还有一位名叫中野清的学者,给丁景唐写信说,“您虽然不认识我,可是我已好几次读过您的名著,一向钦佩您的学识渊博”,并说在丁先生的影响下,他已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了,并寄上他研究柔石的论文,求教正。
丁景唐是上海左联会址纪念馆顾问,自1989年建馆始,从纪念馆陈列方案的设计到无偿捐赠书刊、资料、文物,纪念馆都得到他的切实帮助和指导。1998年,纪念馆根据丁景唐提供的线索及帮助,找到了一位过去资料上没有记载的老盟员。
谈到这些,丁老说:“是左联这块丰碑给了我精神,给了我力量。左联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光荣的地位,它是中国革命文学的先驱者和播种者。包括鲁迅在内的左联成员,还有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李伟森,这‘左联五烈士’,当年他们是以文化的‘拓荒者’的姿态出现在神州文化舞台的,他们用犀利的杂文,或是沉绵的小说,或是隽永的诗篇来唤醒中华民族。所以,他们留下的作品,留下的精神,是不朽的。我之所以花时间和功夫研究这段历史,是因为有意义。我至今认为,他们当时那种直面民生、直挞时弊的文风,那种为国为民、励精图治的献身精神,在自强不息、建设现代化中国的今天依然值得发扬。”
为中国新文学存迹留痕
作为出版家,丁景唐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策划影印了创造社和“左联”“文总”时代的文艺刊物达四五十种;新时期以来,又主持影印《语丝》《光明》等刊物,以及由瞿秋白编选并作长序的《鲁迅杂感选集》等。他主持编撰出版了《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书》《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还组织《申报》的影印工作,可谓影响深远。
我问及,您怎么会想到组织影印那些早期的文学期刊?
丁老直言:我看到建国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一批批的革命文艺战士受到打击。1955年起,先是胡风一案,继而潘汉年一案,大批革命文艺队伍中的同志被整了下来;1957年以后,丁玲、冯雪峰、聂绀弩等一批曾经在鲁迅周围战斗过的文艺战士又被打成右派。面对这种不正常现象,我感到保存和抢救革命文艺资料的迫切性。从1958年到1962年,我们上海文艺出版社先后影印了两批四十余种二十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革命文学期刊。在1962年以后,我又选定了第三批影印目录,范围更大,除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外,还有抗日战争时期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文学期刊,另外还有一部分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区刊物。
丁景唐与丁玲、陈明夫妇合影
《中国新文学大系》100卷
作为出版家,丁景唐还有个大贡献就是接棒《中国新文学大系》,致使这“皇皇百卷”被画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丁景唐与中国许多文化人一样,也曾经历了中国文化史上最辛酸的年月——文化大革命,倍受凌辱。1979年,他才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出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再出山,就为中国新文学干了两件大事:一是主持恢复深受国内外文化学术界关注的、具有重大历史价值而存世极少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的影印工作;二就是开始影印汇集了我国“五四”新文学精华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第一个十年的10卷本。
丁老告诉我,出版家赵家璧是个“非常有创造性的编辑思想”的人,早在上世纪30年代,他在良友图书公司,为保存“五四”以来的新文学重要资料,编辑出版了中国最早的大型现代文学选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当时的幕后策划是创造社老将郑伯奇,通过他又联络了鲁迅、茅盾、阿英、郑振铎等名作家,最后连在北京的胡适、周作人、朱自清等都被调动起来,又邀约到蔡元培先生作总序。这是明星荟萃、巨人携手的一个文化工程。这11员元老级人物里,有左翼与右翼之分,也有宗派对立、兄弟阋墙,却都心甘情愿地聚集在一个文学青年麾下编辑同一部丛书,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出版史上的奇观。赵家璧设计的是个金点子,这些文坛巨星都是“五四”的产儿,对于“新文学”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而在上世纪30年代中期,复古的,读经的,尊孔的,甚嚣尘上,“五四”精神受到了挑战。这些“五四”的产儿们放弃旧隙一致来弘扬“五四”精神成果,从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两方面来确立新文学的权威地位,这是大系的真正的生命所在。《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辑的编撰,是赵家璧前辈们为后生解读这一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学路径和历史坐标,这太重要了。为此,丁景唐有了开始影印《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辑10卷本的想法。
上世纪40年代初,赵家璧在重庆曾想续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无奈日寇入侵,战火频繁,未能如愿。而解放后,由于“左”的思想的干扰,对上世纪30年代文学史上一些作家和作品都难于作出正确的评判与评价,因此想编第二辑又成了空想。
就这样,这个历史使命,或称一代中国文化人的梦想,落到了丁景唐等人的肩上。丁老说,是改革开放,给了他时机,他才有信心接过当年良友的旗帜,着手编撰《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即第二个十年(1927年—1937年)的20卷本。当他向出版社同仁谈了这个设想后,大家一致表示同意,并提出,首要的工作是约请前辈作家、文学理论家为《大系》撰写序言。
1982年,丁景唐趁赴京参加全国出版会议的机会,拜访了许多文坛前辈,得到他们一致的支持。最先访问的是夏衍先生。夏衍在电影、戏剧和报告文学三领域均有建树,但他谦虚地只承允为电影集撰序,并推荐聂绀弩为杂文集作序。接着他和赵家璧一起看望了叶圣陶前辈,叶老推荐吴组缃为散文集作序。以后,又专访了周扬等前辈作家。不久,《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出版计划获得了批准,丁景唐即动员全社的力量投入到这项重大工程的建设中来。
丁景唐与叶圣陶(中)合影
为使《大系》真实地反映历史,丁景唐为《大系》的选编作品工作定下一条重要原则:为保持作品的原始面目,坚持从最初的版本和报刊上发表的原作中选择作品。除明显的错字外,不做任何改动。丁老说,这一编选原则最早是鲁迅先生在编《大系》第一辑的《小说二集》时采用的。五十年后,他重提这一原则,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作家对自己的旧作常有修改增删,有的甚至因一时政治之需而不顾艺术规律,造成许多作品实已面目全非;文学研究者也大多倍尝资料散佚、版本混乱之苦。而《大系》第二辑坚持客观反映新文学创作真实面貌的编选原则,提供可靠的作品初版,并标明出版年月,这对于作品与作家研究,其意义不言而喻。
《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分别由周扬、巴金、吴组缃、聂绀弩、芦焚(师陀)、艾青、于伶、夏衍为文学理论、小说、散文、杂文、报告文学、诗、戏剧、电影诸集撰写序文。《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的续编工作启动于1983年。20卷共1200余万字,原计划三年完成,由于当时人力和资料上的困难等问题没能如期完成,待最后两卷《史料·索引》出齐,已是1989年10月,整个出版过程达五六年之久。
《中国新文学大系》第2辑5卷(巴金作序)
此后,丁景唐又担任了第三辑(1937年—1949年)和第四辑(1949年—1976年)的顾问,还亲任第四辑《史料·索引》卷主编。至于那个坚持收录初版本的编选原则,以后在其它各辑中继续得到贯彻发扬。
2009年,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终于完成,至此,这套共100卷本的选集像一份厚礼齐齐整整呈现在读者面前,真是蔚为壮观。作为最为关键的接棒者丁景唐,面对这丰硕的成果,真是欣喜如狂。因为他不仅是这套书的竭力推崇者,更是这项工程的实施者。《中国新文学大系》前三辑反映的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新文学,共50卷;第四辑和第五辑反映的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新文学也是50卷。想当年,赵家璧先生倡议发起并编撰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辑只有10卷,现在使这部皇皇巨作扩大到了100卷。“百卷沧桑,百卷心事,百卷才具,百卷风流”(王蒙语)。看到接力的后来者出色而非凡的成绩,真的,他很激动,但又很欣慰:“我为中国新文学存迹留痕,希望相关专家有用,也希望优秀文学得到后人的传承,此,我心足矣!”
(本文原载于2016年第4期《上海采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