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上音民乐系著名的指挥家吴强是个“女汉子”,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她的名字上,更与她在各种表演场合表现出的硬朗台风相符:作为指挥时,她总是把手中的指挥棒挥舞得气势如虹,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和音乐融会贯通,饱满的情绪透过肢体传达给整个乐队——虽然在“靠背影表现力量”的指挥领域里男性更有传统和优势,但吴强的舞台从来不会逊色于他们;而当她作为一名柳琴演奏家进行独奏时,只见一袭白衣裳的短发女子抱着琴闭目弹拨,却丝毫没有女子演奏传统乐器时常见的那种文绉绉娇滴滴,反倒一身的洒脱豪气,连带着弹出的音乐也似乎格外的生机勃勃。但当我在音乐学院的排练室里见到吴强时,真的觉得艺术家就是有两副灵魂呀——舞台下的吴强既爱美又爱笑,性格自然是爽朗的,却一点不强势,当她特别细心地叮嘱将要出门的学生“走廊没空调,先穿上外套”时,你真的很难把她和指挥台上那个气场两米八的“女汉子”联系起来。
“是音乐挑选了我”
和很多自小因为家长的音乐梦而走上音乐道路的演奏家不同,吴强家里并没有这方面的渊源,但似乎冥冥中老天就给了她“音乐”这个礼物,小时候的吴强天生就有一双手指条件很好的手,以至于小学的时候就被学校里一位搞民乐的老师挑中,选她去学柳琴。“我那时候根本没听过‘柳琴’这门乐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过小学生么,被‘选中了’什么的总是特别自豪,二话不说就去学了。”回忆起音乐之路的起航,吴强表示就是这么任性。
当然,有能力的人才有“任性”的资本,虽然是“被选中”的,但很快吴强就对音乐表现出特别的敏感和领悟力,学琴之路走得很顺畅。“当然我也很努力,”吴强说,自己虽然看起来是个爽快的乐天派,但骨子里却是那种“不做便罢,做了就要好”的一根筋性格,小时候家里条件有限,一直没有给她买柳琴,小姑娘就自己用橡皮筋绑在铁皮铅笔盒上模拟琴弦,一有空就弹这个“琴”练指法。
与音乐的缘分开始了就没有再断掉,就在吴强小学将要毕业的1978年,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首次恢复面向社会招生,适龄的吴强于是被爸妈劝着参加了考试,录取了。“其实那时候我也大了,心里知道不能混了,还是要读书的,所以当时决定要考个正常的高中,然后考大学。”回忆当年自己的“主见”,吴强有点啼笑皆非,“但我的爸爸妈妈觉得我学柳琴也好几年了,老师都说有天分,放弃了可惜,都劝我去考上音附中,我也就答应了,并没有特别当一回事。”于是,别人家考上音附中的孩子都是全家上阵送进考场,吴强随随便便由姐姐陪着就去考了,然后就考上了柳琴专业,师从梅雷森老师。“我真的觉得在音乐这条路上,我一直走得很顺,从最开始启蒙就总能遇到名师,运气还是蛮好的。”吴强说得略轻松,但其实我们都晓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进入上音附中后的吴强如鱼得水,开始了系统的学习,天赋加上努力让她很快脱颖而出,在1982年举行的“全国民族器乐观摩比赛”上一举拿到了个人独奏的“优秀表演奖”——那时候的评奖还不流行“阳光普照”或者“双黄蛋”,“优秀奖”就是唯一的最好的那一个。要知道,这场名字听起来很低调的比赛,是粉碎四人帮后全国第一次举行的民乐类全乐种比赛,参赛的队伍非常专业,强手如云,而这一年吴强还是个高二学生,才16岁,是当时年龄最小的大奖获得者。之后吴强顺利升入上海音乐学院,还是柳琴专业,还是跟着梅雷森老师,又在 1986年读大三的时候,在“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凭借《剑器》获新作品“演奏二等奖”。可以说,大学还没毕业,吴强已经不折不扣算得上一位青年演奏家了。
学指挥,源自“一念之差”
如果说从琴童到演奏家需要经过漫长的量变到质变,那么从演奏家到指挥家,恐怕需要的就是一场“突变”了——这一点在吴强身上表现得尤为戏剧性,因为她当初产生这个想法只是因为一场“误会”,而做出这个决定更是快到就散了一会儿步的功夫。
那是在1999年的时候,这时的吴强已经毕业留校多年,成为了上海音乐学院的一名青年教师。在留校任教的这十年里,吴强也并没有闲着,她一方面恪尽职守教学生,一方面也一直在丰富和开拓着自己的演奏领域,“因为柳琴作为民乐是个历史不算长的乐器,所以为了可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我又跟着系里的名师们学习了古筝和打击乐,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音乐都是相通的,民乐范畴内更是,所以我做这些也没什么目的性,就是大家都跟我说不要浪费天赋,我嘛觉得也不艰苦,就都学着了。”然而,机会又一次降临给了有准备的人——虽然有点乌龙,1999年的时候有一次系里开会,吴强晕晕乎乎“似乎”听说以后老师们评定高级职称都要研究生学历了,这位“女汉子”倒也没想着去考证细节,反而立刻做了个决定——得去考个研究生啊。
考研究生要选专业,于是当天晚上吃完饭后,吴强就拉着自己的先生出来散步,“讨论考什么专业”。当时音乐学院的柳琴专业没有设立研究生学位,而招研究生的几个专业里,绝大多数演奏类的都需要童子功,即使自己是个音乐学院的老师,但临时换一门乐器去考研究生还是不现实的;而剩下几个不要童子功的又需要理论研究的功底,作为演奏家一路走来的吴强直接就放弃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指挥专业了——这个专业在上音的老师正是全国民乐领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正统学习过西乐指挥的著名指挥家,夏飞云教授。说起来吴强与夏老师也是很有渊源的,上海音乐学院在上世纪60年代由胡登跳教授创建了“丝弦五重奏”,以古筝、扬琴、二胡、柳琴与中阮、琵琶相结合,进行融古今通中西的探索表演,对全国民乐的发展都产生了有力的推动作用。而学生时代的吴强作为后起之秀,正是这个组合的第二代成员,当时的指挥就是夏飞云老师,所以夏老师算是很早就教过吴强的,也一直很赏识她。“所以我一直记得夏老师曾经说过,‘指挥是个人人都能干的活,只要手无残疾就行,’于是连忙拉着先生就调转路线往夏老师家散步过去了。”十几年之后的吴强回忆起当初人生转折的那一幕,还是觉得特别奇妙而好笑:“我当时就记得夏老师的第一句了,却忽略了他还有下一句——但要成为好的指挥非常不容易,因为要懂的东西太多了,要有一目十行的视谱能力,了解作曲的手段,分析作品的内容、熟悉乐器的构造,引导与驾驭乐队队员的演奏与情绪……”
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当时的吴强也没有其他选择。“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们都住在附近,夏老师家就在我家旁边几步,”在上音的教学楼里,吴强隔着窗玻璃指了一下窗外的灯火繁密处——现在这一片都是繁华的商业区了,“所以我和我先生敲开夏老师家大门的时候,也就刚刚做好要考指挥专业研究生的决定,彼此还觉得有点荒唐,一直笑个不停,弄得夏老师和师母都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起来。”但是,当夏老师知道吴强的目的之后,一点也没有因为她是从前的学生、如今的同事而有所“照顾”,他首先告诉吴强这个事情的难度相当大,毕竟她在指挥专业是零基础,考研的竞争者可是音乐学院的本科生们,实力都不弱;其次,约法三章,先教十次课,如果他觉得吴强不能胜任,就不继续了。而吴强笑嘻嘻的答应了,也笑嘻嘻的开始上门学习——指挥是要靠肢体表达情绪的,零基础的吴强学起动作来“就像初学者学舞蹈,僵硬得不行,难堪得要命”,所以每次夏老师教手部动作,整个家里就充斥着吴强“哈哈哈哈”的笑场声。然而,几次课之后,夏老师就发现,这个每次课上都笑嘻嘻的、现场学得也不算太好的学生,第二次来回课时,却总能把上一节课的内容都吃得透透的,做得标准而到位——那个在小学就知道自己用皮筋绑铅笔盒来练琴的倔强姑娘从来没变,只要是她想要做的,就一定要做好。
站在大师的肩上
毫无悬念的,吴强在夏老师的亲自“启蒙”下顺利考上了指挥专业的研究生,虽然考上后发现当初所谓评定职称的说法大约是自己听岔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自从成为夏飞云老师的弟子之后,仿佛就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大门——在此之前她虽然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演奏家,但从没有站在宏观的角度上对“民乐”这个领域进行过回望和思考,更谈不上远眺,而夏老师不仅教给她指挥这门技术,更为她重塑了民乐的价值观。“我们一直在说民乐的传承,”吴强说到这个话题,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传承的是曲目么?是技艺么?这些都是表面的,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传承一种关于民乐的价值观——这将直接决定我们今后的民乐是敲锣打鼓的民俗表演,还是黄钟大吕的国之瑰宝。”
说到民乐指挥家夏飞云老先生,全世界只要有华人、听民乐的地方,他的名字就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作为新中国第一位科班出身学西乐指挥的民乐指挥家,他不仅曾开创性的担任过《智取威虎山》和《磐石湾》的中西混合乐队首席指挥,更令人称奇的是,经他点拨的民乐团总会面貌焕然一新,甚至演奏水平都会有质的提升,这是许多乐团成员一致公认的。而说起西乐出身的夏教授为什么会“转行”民乐,且“一意孤行”到今天,这其中还有着一代中国音乐人的深远寄情——史料表明,中国现代民族管弦乐团萌生于1903年清末,至民国时代已初具规模。1954年由中央广播民族乐团定编扩展成今天所见的大型民族管弦乐团。在现代中国民族管弦乐团的发展历程中,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以及改革开放后的整个80年代是具有划时代历史意义的阶段。这期间,有许多优秀作曲家、演奏家不断努力实践,改编或创作了许多独具魅力的经典民族管弦乐作品,成为中国社会主义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今天乃至今后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的振兴有着不可磨灭的里程碑的意义。而夏飞云老先生正是上述历程的参与者、见证者和至今仍在的实践者。
夏飞云
上世纪50年代,夏飞云由小提琴专业考入上音附中,在升入大学后原本是跟着他的恩师、大名鼎鼎的指挥教育家杨嘉仁先生学西乐指挥的。但是杨嘉仁先生却对他说:“你跟我学指挥法很好,但中国的民族乐团如今刚刚在起步、在发展,更缺少指挥。可惜的是,我老了,不可能再去学习了,我希望你除了跟随我学西洋的指挥法外,再自学民族乐团的指挥法,日后你一定会有用武之地的。”这是恩师的心愿,更是国家的需要,于是,夏飞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从此不仅跟随杨教授学习西乐指挥,还跟随民乐大师卫仲乐先生学习民族乐队的技法,最终成为了我国第一代正统意义上的民乐指挥家,还自创了一套独特的民乐指挥法,那就是他的四字真言——“恰到好处”。在夏飞云教授看来,指挥是在“练气功”,旨在调身、调息、调心,学问就在如何把“轻、响、快、慢”四字调配好,然后通过双手正确体现出来,使乐队队员也能得到感染。“总的来说,指挥是一种综合修养,手上技术并非无止境,问题就在如何由浅入深,自己融会贯通,而这又必须在掌握各种不同风格、接触大量曲目与学习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做到。”指挥还是在“看中医”,要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且脑筋要转动得快,遇到问题要马上做出判断,“当场开方抓药,吃了还要见效,不能回家想半天才来,抓痒又抓不到痒处,岂不让人难受死了。”
在学生吴强眼里,夏老师可不仅仅是厉害的指挥家,他对整个民乐领域都有着高屋建瓴的洞察。夏飞云曾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说过,现今的民族乐队,就编制来说,基本还是沿袭了解放前后那种将北方吹打和南方丝竹相结合的方法组建而成的,在这个乐队中,所有的常规乐器,全部是流行于汉族地区的乐器,现在看来,局限性是很明显的。“我曾和同事们研究多年,认为中国是一个五十六个民族的国家,各民族都有着丰富多样的乐器,何不把他们组建成一个真正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代表中华民族的民族管弦乐队呢?”这样的想法大胆而先进,但并非没有现实依据,因为西方现今的交响乐团也是使用了从五十多个国家中筛选出来的乐器,“我们甚至可以设想组建东方民族管弦乐队,这不仅是东方各国人民的需要,也是世界音乐文化发展的需要。不能简单地以‘先进’的西洋乐器和乐队来替代‘落后’的民族乐器和乐队。民族乐器和乐队,只能通过自身的变革来完善,并以此服务于民族、服务于世界。”
老师的理想博大深远,吴强是看在眼里的,也是记在心里的。正如她自己所说,民乐的传承更是一种价值观的传承,“选择指挥专业,成为夏老师的学生,对我整个音乐生涯是个重大的转折点。”因为站在大师的肩上,吴强的眼光总是看得更远,研究生毕业后重回教育岗位的她一直不忘老师“民乐要贴近生活、贴近时代,必须要不断进行改革和创新”的教诲,不但接过上音的传统,指导新一代学生组成“丝弦五重奏”屡夺金奖,还创办了以中阮和柳琴为主的“金豈组合”,在她与同事们的指导下,这个以科班学生为班底的组合,在民族音乐流行化和电声化的潮流中,坚持文化传承的主旨,又善于从斑斓的生活中吸收信息,从建团起就连续获得过多个含金量极高的金奖,还被邀请赴京参加春节团拜会、央视中秋晚会等演出,更在贺绿汀音乐厅举办了民族音乐室内乐的专场演出。不仅深受市民喜爱,还被专业人士评论为“秉承了胡登跳等前贤‘丝弦五重奏’的探索道路,将学院派实验性的创作与大众欣赏意趣较好地做了统一,从一个可行的角度探索了民乐的发展新方向”。可以说,在吴强的带领下,年轻的“金豈组合”不仅极大地开发了“传统民乐”的可能性,还在“流行民乐”的观念上给从业者带来启迪:民乐的流行并非一味靠迁就观众的趣味,而是要用专业的能力引领观众走向更高的欣赏水平。
就像夏飞云先生当初毅然投身民乐以承师志一样,如今的吴强也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传承着老师对于民乐的价值观。而对于未来——自己的和民乐的——吴强的内心是笃定的:“我只想沿着老师指的方向,就这么走下去——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找到自己的方向,这一点上我已足够幸运。”
“金豈组合”在演奏
(本文将刊于2017年第2期《上海采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