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电脑三维和真人合成的影片《可可的魔伞》,我跟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说,我回学校来放我的新片子吧。老师说:“好啊。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们的学生是会恶心你的片子,会骂人的。”我说:“那就算了,我不来了。”老师说:“你怕什么,你管你放,他们说他们的。现在的学生可狂了。”我心说,再狂跟我没有关系,我对这份狂妄没有兴趣。2004年夏天的时候,我接到NYU(纽约大学)Stalle教授发来的邮件,问我是否愿意回NYU放我的片子。看到邀请,我太高兴了,我知道那里的学生会喜欢我的片子,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直到2005年的2月1日我才飞回纽约,这是“9·11”以后第一次回纽约,我有点紧张,因为很多老朋友已经搬离那个城市,不知道纽约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现在是多了一份伤心。往学校赶的时候,纽约的大雪刚刚停下来,在百老汇西八街的地铁站上,匆匆忙忙蜂拥而下一大批NYU的学生,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景象,我顿时被那些充满着生气的年轻人感染了,簇拥在他们的人流中,脚步也加快了。走进大楼的时候,只看见四处贴着关于我片子的大海报,NYU对于我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周到和热情,就连小小的电梯里,我都看见了海报。学校为了让美国学生更加理解中国和中国电影,特为把伦敦大学教中国电影的Chris Benlly教授也请来,为我做专题介绍。NYU还为我做了特别的网页。但是……对这些我都记不清了,因为直到最后放映的时候,忙着联系了半年,也没有把《假装没感觉》从上海运到美国。学校赶紧从美国发行商那里拿到了我在美国发行的两部片子,《上海纪事》和我的日本纪录片《满山红柿》。
电影院挤得满满的,Chris告诉大家,他认识我快20年了,底下的学生都大叫起来,我想大概比他们中间很多人的年纪都大吧。Chris是我第一部影片《我和我的同学们》的对白翻译。结束的时候,学生们不停地提问,我说着自己的经历和拍片时候的灾难,可是在这种场合,这些话题都成了大家最开心的笑料。学生再也不放过我,就在那里不停地问啊问的,我就在那里和他们一起胡说八道着,大笑着。一直到电影院的老板催促我们结束的时候,大家才和我一起离开那里。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感受最深的,感受最深的是我的那些教授。看见我的时候,他们远远地张开了双臂,然后紧紧地拥抱着我,告诉我他们是多么喜欢我的电影。每次纽约在放我的片子的时候,他们都会去看。可惜他们没有看到《假装没感觉》,只在海报上知道,片子在意大利电影节得了很多奖。
我们一起在法国餐馆里喝着红葡萄酒;在日本餐馆里吃午饭;在Pari院长的办公室里和教授们一起大放厥词,我们放肆的笑声,让Pari校长插不上话,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重新回来了。我们除了谈电影就是谈文学谈政治,一谈就忘记了收场的时间。我们的教授还在那里大骂布什。纽约,尤其是纽约的这些大学,那是民主党的大本营,所以布什第一次任职的时候,学校的大巴载着老教授去华盛顿示威游行,抗议他的任职。那次我在纽约,Herman教授还问我,是否要和他们一起去。我摇了摇头,但是晚上我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看新闻。天,下着大雨,所有的示威者和警察发生了抗争,但是示威者就是在那里坚持着,不弃不舍。真担心Herman,不知道在这么大的雨里,他会不会挨打,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游行,他会不会生病?他毕竟已经76岁了。
Amie教授还是老样子,迎面走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刚买的咖啡,他问我:“要喝咖啡吗?”“要!”他不是把自己的咖啡交给我,而是另外找出一个纸杯子,把手上的咖啡倒出一半给我。这就是我们NYU的教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当年,和Engle教授一起出去看戛纳电影节得奖影片《黑夜的舞者》,大家觉得实在难看,一个一个在中途溜掉了,只有教授一个人坚持到最后。第二天是周末,教授竟然给我们去看片子的每个学生打电话,告诉我们结局,告诉我们他的看法,告诉我们怎么学会看不喜欢看的片子……
喜欢NYU,还是因为喜欢那里的氛围,喜欢那里的教授,喜欢他们治学的严谨。他们和国内教电影最本质的区别,就是不教理念,不谈意识形态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限制。老师一直在跟大家说,记住,拍学生短片不是因为它短,是因为你心里有冲动,你有自己的感受,当然它的长度是短的。每次在谈每一个学生的剧本或作品的时候,老师第一句话就是问你: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那里没有框框,没有概念,没有主题先行,所有的一切一切,就是你的、你个人的、独特的体验!那里尊重每个个体的价值,然后体现这个价值。怎么体现?就是在技术上,一点一点教你,如何去把握,如何去控制。我常常感谢NYU,我的电影技术几乎都是在那里学到的。学得很仔细,甚至怎么举话筒,打灯后如何收电线,到写剧本、故事大纲的格式,甚至于如何剪底片,都是在那里从头开始学起的……
说到NYU的时候,真的有点如数家珍的感觉,还有一份深深的怀念。当我重新回到上海家里,重新打开电子邮箱,只见那里又是满满的来自NYU的邮件,大家都在衷心地祝愿我在新的一年里拍出好片子。想到纽约,想到NYU,想到我们那些教授,心里总是满满的……
(本文原载于二〇一七年三月号《上海采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