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江
今年春节,上海文联主办了“春艺盎然”2018上海春节文艺嘉年华,其中面向市民的艺术普及活动“版画课堂”首场邀请了沈雪江前来“执教”,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担心冷场的——也许是作品的先入为主,因为个人很喜欢沈雪江近年的古意木刻系列,所以一直觉得他心里住着个“疏离俗世的名士”,如今被阿姨妈妈小朋友们包围起来,用一句网络流行语就是——画面太美我不敢看。但现实却并非如此,在布置得红火热闹的文联大院里,沈老师面对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和他们好奇心爆棚的家长们十分亲切和主动,版画入门的内容也设置得生动有趣,气氛可以说是很融洽了。对此,沈雪江笑言:“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为版画艺术的传承和发扬尽一份微薄之力。我自己从最初入行一路走来,离不开前辈们无私的相助相携,‘传帮带’是这个行业的优良传统,我自己因为工作原因不带学生,如今文联给了我这个‘课堂’,自然要好好利用呀。”
其实,外形清秀儒雅的沈雪江站在版画课堂上,天然就是一副“教书先生”的样子;但如果要说他曾经是一名威武的军人,这才是比较让人感到违和的吧?事实上,沈雪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国画专业,他最初广为人知的版画作品正是反映军旅生涯的。比如作于1999年的版画《战友》,将木刻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块的黑白对比使得画面宏大而凝重,然而沈雪江娴熟的刀法又使得画面严肃中见活泼,凝重中不乏青春的活力,风格十分独特。版画《草地——二万五千里的回忆》则以现代分割的手法刻画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部特写,点睛之笔却是画面中部那一小块开着野花的草地——正是这一小丛野花,使得作品跳出了类似题材中常用的以艰苦沉重衬托使命感的寻常思路,使画面显现出温柔的人文气息。那布满皱纹的脸庞如同饱经风霜的大地,而小草与野花又让人联想到幸福与希望,人性的丰富与历史的凝重交汇在一起,这幅作品也因此广受好评,获得了全国第十一届版画展铜牌奖。除此之外,他的《大地·阳光·丰收》入选了全国第十三届版画展,《抗洪堤坝上的大兵》入选了全军第九届美术作品展并获奖,《人在堤在》入选了抗洪精神赞·全军美术作品展并获三等奖,《小镇》入选了建国五十周年全军美术作品展,获优秀作品奖,还入选了全国第九届美术作品展……
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沈雪江如同一个农夫,耕耘在“军旅题材”这一片驾轻就熟的土地上,并已经获得了累累收获。也许有的“农夫”就会守着“宝地”一心一意埋头“增产”了,但沈雪江却选择了抬头看天——这一抬头,便是“悠然见南山”了。“在一个领域做久了,就很容易被定性,比如‘军旅画家’,这是一把双刃剑:从此你的作品在这个领域更容易获得认可,但也就更难突破自己了。”说到这里,沈雪江停了停,似乎在酝酿一个更准确的说法:“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就变得不好玩了。”在沈雪江看来,备受赞誉的“军旅题材”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自己创作之路的一个瓶颈,于是他主动选择了转型,这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对艺术创作的“自由境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觉醒和追求。
其实,古今中外已有多位大家将“好玩”——精神与心态上的“自由”和“放松”,看作是艺术创造的重要动因之一。倡导新兴版画的鲁迅先生就在书信中给出喜欢版画的缘由是“好玩、通俗”,近年来不少学者也都从精神愉悦的角度来解读“游于艺”的命题,认为“游”蕴含着纯粹的审美乐趣,强调的是无功利的创作动机和轻松愉悦的创作过程,这样的状态下产生的作品,必然是最接近“艺术”本身的。而对于沈雪江来说,这一组作品就是他的“古意木刻系列”。
因为有着中国画的专业基础,想要转型的时候,沈雪江首先想到的就是用版画来表现中国画的意韵。因为这一次创作的内在动因就是“有趣”,沈雪江摈弃了传统版画的流程——先在纸上起稿,再反印在木板上根据草稿下刀,“那样的作品可以说完全不会出错,但最终拓印出来的版画就和我最初的画稿纹丝不差,那中间的所有过程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沈雪江另辟蹊径,因为有着过硬的中国画功底,他便直接用毛笔把画“反画”在木板上,然后在用刀刻的时候,再以毛笔稿为基本,随时根据自己当时的心境或灵感进行二度创作,“有时候我画稿上是五个人,刻着刻着觉得太挤了,这里空一点那里减一点,最后拓出来的成品上就只有三个人了,哈哈哈。”提起自己的“任性创作法”,沈雪江显得十分享受,你甚至可以从他的描述中感受到他创作过程中的轻松舒畅,“艺术不是工作,艺术不是任务,艺术不是扬名赚钱的捷径”,在沈雪江看来,这种在整个创作过程中都对结果充满期待的状态,以及完成作品后那些完全不在计划内的惊喜甚至惊艳,才是让他真正感到满足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沈雪江的画尚古意,画中的名士、美人、童子无不具有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造型趣味和魅力,作品中对传统绣像和博古叶子的继承和消化,对金石趣味和布局的借鉴和运用更是随处可见蛛丝。但在他那些古意人物的构图之外,或是聊聊几笔闲诗,或是神来一句禅语,却无不体现出一种十分现代的人生感悟和生活智慧。对此,沈雪江表示,现代社会尽管物质财富丰足,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但生存问题解决之后,精神世界的迷茫和困顿却往往使人无所适从、焦躁烦闷、孤独空虚……伴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信仰缺失与文化传承的断裂无时不在警醒着人们,身处转型社会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心灵的冲突正在日益凸显……而沈雪江正是要利用自己手中的刻刀,借助对古人超脱飘逸的理想人格的描述与刻画,构建出一片与当下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完全迥异的精神净土——它既陌生又熟悉,看似古人行古事,却总能戳中现代人的内心,“我希望大家在会心一笑之余,有片刻感同身受的慰藉,这就好了”。
在画家好友许向群看来,这份“会心一笑”与“感同身受”正是沈雪江近年来一系列古风小品创作的独特“意趣”。“他的古意人物木刻新作在艺术语言方面上有着清晰的审美见解和形式追求,首要一条便是得趣。”可以说,“得趣”在中国美学中享有很高的地位,“趣”被视为人的灵性的体现,“得趣”则是人的性灵艺术化、审美化的过程。沈雪江的古意木刻作品,借助了纯化的古人诗意生活来表现生命意趣和人生况味,有一种风轻云淡的超然境界。他在“以神取形”“得意忘形”的文人画传统精髓的道路上延演推进,找到了一种既充满古意,又令人眼前一亮的造型特征和风格样式——虽然中国画线条之柔之虚与版画刻工之硬之实截然相反,但在沈雪江的刀下,它们却如阴阳两仪,互为映衬,成就了彼此。
问他是如何参悟个中禅意的,沈雪江的回答亦是充满禅意:“早年,我的老师杨可扬先生为我题写了一句话——每一天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我就是在这样的好日子里为人为事为友为生活为工作为艺术的,我乐在其中。”
记者:“画稿有五人,刻完成三人”这种创作态度可以说是很任性了,你经常这么任性么?
沈雪江:我一直觉得,创作的过程应该是有趣的。比如我们版画,本身制作过程就很复杂,不仅用笔用刀,制版的过程中还得锯木头刷油漆——如果这个过程中没有灵感闪现的二次创作,没有对未知成品的期待,只是为了呈现出初稿上一模一样的作品,那又与木匠有什么区别?所以,你说的这种情况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十分常见,有时候是人物多了少了,有时候是衣服的纹饰繁了简了,有时候是酒杯空了满了——反正不到拓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最后的画会是什么样子,这就对了。
记者:从“军旅”到“古意”,这个转身是兴之所至吗?用了多久准备?
沈雪江:这个转变的想法大约始于2012年我离开军队之后,那时候在外滩工作,不得不说环境对人心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在军营里一切简单,人心也容易平静安宁,而来到了外滩,“结庐在人境”,见多了大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急功近利和喧嚣浮躁,这种从古人的智慧中寻找净土的想法可以说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做这个系列,我从准备到差不多完成基本用了五年左右,前期需要一个积累素材的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会比较长,但一旦确定方向了,我会一气呵成地完成作品——我用刀的习惯是一把刀刻到底,粗线细线都不换刀,全凭手感,有时候一天能制版三到五个,整个过程自己是很享受的。
记者:看你的版画作品我觉得非常具有美的享受,但很多人提到版画还是第一时间想到门神啊年画啊那种民俗风,而版画作为一种古老的画种也一直没能如国画、油画般“扬眉吐气”,对此你怎么看?
沈雪江:首先我必须要说,门神和年画作为版画的一个类别,是非常精彩和出色的——但它们远远不能涵盖版画。所以我也一直觉得,在宣传和传承版画这一艺术门类的道路上,我们还任重道远。但我这么说并不是抱怨版画沉寂,恰恰相反的是,我感恩这种沉寂或者说寂寞,因为这让我非常确定自己和其他还在坚持着这条道路的同行者们,都还怀着一颗赤诚的初心。
记者:所以版画的“式微”是一种不可避免么?
沈雪江: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版画是一个十分有生命力的艺术门类——它既古老,又年轻,既可以挂在美术馆的展厅里,也可以印在乡下寿宴的面饼上。随着科技的发展,版画的制版材料也一直在与时俱进的变化着,有些甚至充满前卫的实验意义。其实,热闹的或者沉寂的,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版画,而是版画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