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前闭幕的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上,上影导演赵焕章荣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电影艺术家荣誉表彰。这位被观众亲切地称为“咱们庄稼人的导演”,30多年后被再次提起,不能不说是电影界的幸事。
上世纪80年代,一部反映农村题材的影片《喜盈门》红遍全国。据统计,观众达5亿多人次。而这样一部被称作“又纯又正”的农村影片却诞生在上海这个大都市,仿佛是个奇迹。而后四年里,赵焕章又先后导演了《咱们的牛百岁》和《咱们的退伍兵》。这三部影片合称为赵焕章的“农村三部曲”。值得一提的是,这三部曲荣获的金鸡、百花等奖项竟达十个之多。这在上影厂,甚至在中国电影史上,都是个亮点。这次赵导获奖,可谓实至名归。
赵焕章畅谈“三部曲”的诞生(信芳摄)
我曾多次访问赵导。这次获奖,他格外兴奋。90岁的他精神矍铄,虽听力不好,思路依然清晰。当年拍摄“三部曲”的情景,犹如在银幕上又重映起来。
《喜盈门》一场笑声180次
农村三部曲,第一部是《喜盈门》。
1970年代,赵焕章曾拍过一个吕剧小戏《管得好》,这是山东参加全国汇演的节目。作者是文化馆工作的辛显令。“文革”后,一心想写故事片的辛显令向赵导请教。热情的赵焕章鼓励他写作的同时提醒说,如果写电影,就要尊重电影的规律,要懂得如何反映生活。辛显令出手很快,不久拿出修水库的本子。
不过老毛病改起来并不易,本子虽然有人物有情节,但依然在图解政策。剧本被否定了。不过,赵导没放弃,问辛显令还有什么故事。他说起另一件事:有一家老人为了儿子结婚,让出了自己的住房,住到了原来放置农具的库房,结果“狠心”媳妇不让公公经过中间的“走道”,公公只能把窗户当通道,每天“爬进爬出”。赵焕章一听,觉得有戏。“孝顺”关联到传统美德,他琢磨着通过电影可讲述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农村家庭故事。于是让辛显令继续收集素材,完善这个故事。这就是《喜盈门》的最初原型。
《喜盈门》
《喜盈门》写出来后,赵焕章感到时机不够成熟。因为,上世纪70年代末正是“伤痕电影”“反思电影”盛行之时,农村题材的片子还没受到足够重视。不久机会来了。1979年底,《人民日报》上一篇《为什么农村片这么少》的文章引起全国电影厂的重视。赵焕章对上影厂领导说,山东有一个关于农村家庭纠纷的戏很好。厂里马上要他把本子拿来,几个领导一看,都觉得有基础。
就这样,辛显令被请到上海,住进永福路的上影文学部招待所。赵焕章开始帮助这位农村作者修改剧本,足足改了两个月。他心想,辛显令被请到上海来改电影,从村镇到县里,领导都很重视。但是他只能帮助修改,没有投拍电影的决定权,万一千改万改最终不拍,怎么向当地父老交待。情急之中,他想到了上海影协秘书长王世祯先生,他还是《电影新作》主编。请他看看,剧本是否可发表?如能发表,到时不拍也算有个交代。没想到,世祯先生看后,不仅决定发表,而且还发了个头篇。
1980年初农村经济改革,家庭内部的争端问题成了社会的焦点。《喜盈门》很快通过审批。这部以北方农村一个家庭婆媳之间的争端为主要内容,充满喜剧色彩的家庭伦理片正式开拍。
影片完成后,按当时的传统要“答谢放映”。于是,赵焕章们带着拷贝巡回放映。先在上海放,观众的笑声大概在四五十次;后来到了济南,那里的笑声是七八十次;再到烟台,笑声过了百;到了县城平度,笑声是一百二三十次;真正到了农村,笑声是一百七八十次了。赵导笑了,这样的影片越靠近农村,越靠近农民,掌声和笑声就越多。因为这些老乡真正懂得这部片子里的故事和细节。
《咱们的牛百岁》七易其稿
赵焕章的第二部曲就是《咱们的牛百岁》。
写《喜盈门》的辛显令在文化馆工作,而写《咱们的牛百岁》的袁学强是个农民,一手把锄,一手写作。当拍完《喜盈门》,赵焕章还想为家乡拍个新戏。副导演武文朴去山东带回一篇发表在《泉城》上的小说《庄稼人的脚步》,赵焕章一读,有戏!同样,袁学强也被请到了上影文学部招待所。
《咱们的牛百岁》
赵焕章回忆道,这些来自农村的作者对电影创作虽陌生,但人聪明,又肯学,这使他很有信心。袁学强和辛显令一样,都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但真正“触电”确是刚开始。为使他们放下包袱,倾尽全力,赵焕章对两人“约法三章”:
一是你们生活底子厚,但电影文学基础差,对电影不熟悉,不过我们可取长补短,我会尽力帮着你们把本子改好。
二是我会不断地贡献点子,但千万不要将我的什么意见都吸收,符合实际的才吸收,认为错的,就说错。在做人上要相互尊重,但在艺术上不要客气,要坚持真理,这是另一种更深的尊重,是尊重艺术。只要是为艺术负责,你说的话再难听,我也不会生气。
三是你写一章,我看一章,但我改的地方不等于是定稿。因为我缺乏农村生活经验,我改的难免想当然。我们要的就是原汁原味的农村味,不能非驴非马,所以,最后要你们定夺,不能为了我而伤了应有的风格。
从小说到电影,那是跨门类的再创造。赵焕章提携后生,甘当人梯,可见一斑。但赵导却说,当时为出好剧本,上影厂的同仁们几乎都一样,不求名不讲利。
《咱们的牛百岁》初稿完成后,由上影厂资深编辑刘福年执笔修改。刘福年是山东潍坊人,几乎接到任务的同时,也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于是,他带着剧本回山东奔丧。一边给母亲守灵,一边修改剧本,然后,回上海再改。而这时,赵焕章在济南的父亲也去世了。赵也带着剧本回济南,一边奔丧,一边改剧本。袁学强说,因为他的一个剧本,弄得两位老师都不能一心一意地处理老人的后事,他又愧疚又感动。《咱们的牛百岁》七易其稿才最后定稿。
《咱们的退伍兵》只拍了70多天
赵焕章的第三部曲是《咱们的退伍兵》。这是老作家、“山药蛋派”代表人物马烽和孙谦的作品。
赵焕章记忆犹新。当时,他欣喜地看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农村改革带来的显著变化,应尽快地予以反映。《喜盈门》写的是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初期的农村生活,侧重表现家庭伦理道德;《咱们的牛百岁》写了农业承包责任制初期联产到组时的那段生活,表现乡亲之间的互助友爱精神;而《咱们的退伍兵》则涉及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如何搞商品化生产的问题,揭示农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必然性和可能性。
《咱们的退伍兵》
1985年,赵焕章对马烽、孙谦写的电影文学本《咱们的退伍兵》一见钟情,一下就被其间浓厚的农村气息和贴近现实的新生活所吸引。他知道,马烽与孙谦是50年的老战友老同事,曾共同合作了电影《高山流水》《泪痕》《几度风雪几度春》《黄土坡的婆姨们》等。马峰后来还当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但赵焕章也听人说,他两位的本子是从不让人修改的,而自己是位“完美主义者”,这给他出了难题。
赵焕章读完了剧本。两位老作家,生活底子厚、农村情况熟、深刻了解改革后农村新变化,将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如何搞商品化生产的问题及时提显出来,这在当时有先导作用。应该说,老作家的剧本十分精彩,但从文学本子到真正拍摄,有些地方还是需要改动。怎么办呢?
赵焕章决定采用“对分镜头剧本提意见”的办法,把两位老作家请到上海。想不到,二老不仅没有生气,还为分镜头剧本贡献了不少金点子。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赵焕章说。
决定拍摄的日子终于到来。到山西取外景已是深秋,而影片规定的主要场景是夏天——那“绿色”已无踪影。于是剧组只能用喷雾器把树叶喷绿,并从上海厂里运来塑料制的绿叶和花草,一枝一枝地扎在树上。经过众人努力,克服种种困难,影片的拍摄只花了70多天就杀青了。赵焕章说:“这部电影拍摄的高速度在我导演生涯中令人难忘。”
赵焕章的“三部曲”,为他的电影艺术生涯带来了辉煌。1988年,他荣膺“新时期全国影视十佳导演”的称号。
为何在短短的五六年中能取得如此傲人的成绩,赵导总结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让我尝足了甜头。只有贴近群众,贴近现实的电影才能引起观众共鸣,深得观众欢迎。他深情地说:“我最喜欢和那些生活底子深厚的作者合作,最反对那些脱离生活的胡编乱造。”为此,他甘当不挂名的剧本编剧,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作者修改剧本。“十年磨一戏”,戏演了还可以不断修改。但影视是遗憾的艺术,因此每个剧本的“通关”必须斟之又酌:《喜盈门》五易其稿,《咱们的牛百岁》七易其稿……
在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颁奖典礼上赵导演感言:“中国电影要拍出最朴实的平凡之美,需要更‘贴近生活、贴近百姓’。”这八个字是他的肺腑之言。
中国文联授予赵焕章终身成就电影艺术家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