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笑了!真的从头笑到尾!”
7月6日晚,看完滑稽戏《悬空八只脚》从宛平剧院走出,明显感受到空气里强烈的兴奋和意犹未尽的气氛。身边走过的观众,一多半白发苍苍,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剧中让人捧腹的桥段,和曾经在电视里见过的某位演员的面孔。
演出全程,记者一直可以从前后左右观众席当中,听到止不住的笑声,不少人甚至要刻意压低声音,才能让自己的大笑不致影响其他人。
这部以海派现代都市滑稽戏为定位的作品,自从去年国庆首演以来,几乎每一场都能以高密度的笑点轰炸,收获观众的掌声与欢呼。
《悬空八只脚》讲的故事不复杂,正是现在上海老旧小社区加装电梯的过程。关于加装电梯的利弊,居民之间想法微妙的差异,居委、社区干部们绵密细致的说服工作,其实在之前的媒体报道中已不鲜见。为什么讲这么一件“生活琐事”的作品,能够引发观众如此强烈的共鸣?
一、编剧巧思击发“墙上的猎枪”
《悬空八只脚》的剧本创作者吴兴人和邵宁,均为上海新闻行业的资深媒体人,而该剧的导演沈刚则是滑稽戏、电视情景剧领域资深的创作者。他们对这个题材长期的关注和积累,决定了这部作品带给观众的首先是一种强烈的“实感”。
加装一部电梯,无论从政策面,还是在落地面,都应该是一件大好事。但是,生活是具体而复杂的,一栋楼里那么多户人家,会因为经济条件、房价涨跌、自身年龄等多个维度,对加装电梯产生或正面或消极的看法。千奇百怪之中,自然大有文章可做,全剧大大小小的戏剧冲突,便紧紧围绕着这一大命题,展开了一幅类似《七十二家房客》的人物画卷。
观众自然会对没有电梯,爬上爬下的居民产生强烈共情,同时对那些为了自己利益锱铢必较的角色产生不少负面看法。但是,当整栋楼里最大的“反对派”包丽萍从房价、电梯运转噪声、施工带来的生活不便等角度,将反对理由一一列出时,观众也很难对这位表面上牙尖嘴利的“上海小阿姨”产生恶感——她的刁与蛮,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因此,这部作品里并没有绝对的坏人,所有人物性格的塑造都很立体,情节发展与人物性格,建立起了互相作用,互相推动的关系。
当千奇百怪的人物,围绕安装电梯,开始了一轮轮博弈的时候,各种小道具和小伏笔又成为了作品中的“神来之笔”。
按照契诃夫“墙上的猎枪”理论,戏剧舞台上没有一件道具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成为推动剧情前进的关键一环。小小一张彩票,在不同人物手中流转,或是房东和租客都叫“阿龙”,这些最初看似剧作者的“闲笔”,却在后来发生了逆转局面的作用,造成强烈戏剧冲突效果,最终完成人物弧光。
一些三流小品中常见的撒狗血式的人物形象突兀逆转,在《悬空八只脚》中完全看不到。从一个坚定的反对者,到回归多数人选择的参与者,这种彻底的身份转换,在作品中完成得自然流畅,并无强行说教,观众也不会对人物立场变化产生“跳戏”的感觉。
二、戏骨坐镇撑起海派“笑点”
除了扎实的剧作,这部作品更依靠一群浑身带戏的老戏骨,把原汁原味的上海生活,用最幽默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
龚仁龙饰演的周来春是全剧中最主要的角色。这位68岁的演员平日里健步如飞,但在舞台上,他塑造的“好人老周”是个年逾八旬、腿脚不便,身患帕金森的老人。演出全程,他一直规律抖动右手,直到剧终谢幕,扮演他爱人“小宋”的搭档王文丽一把将他的抖动的手拍下胸口,他方才从这个角色的设定中跳脱出来。
不过,敬业精神和对形体的塑造,不过是老戏骨的基本功夫。他略带绍兴口音,憨憨傻傻的语言风格,承包了全剧不少笑点;对于很多自己做的傻事,别人做的坏事的暗自吐槽,堪称剧中的“人形弹幕机”。
滑稽戏演员许海俐扮演的包丽萍,则是戏中最大的刺头。在舞台上,她靠一口充满了小市民腔调的上海话,树立起一个对利益锱铢必较的强势上海阿姨形象——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狠角色似乎随处可见。另一方面,许海俐在剧中还一展戏曲演唱功底,从《哆来咪》到《北风吹》,把包丽萍心情的跌宕体现得淋漓尽致,也逗得台下观众笑声掌声连连。剧作意义上看,一个可谅的反派是最“出彩”的,全剧剧情的推进,同时也在建立这样一个人物弧光。不过,要把立体的角色真正演立体,还是需要演员扎实的功夫。
包丽萍这一角色的重要辅助,是由任一饰演的陈雄刚。一口吴侬软语的陈雄刚在剧中既不雄也不刚,是个外形彪悍的老婆奴、娘娘腔,完全就是包丽萍性格的反面。他在剧中戏份不多,却段段出彩。这个角色的魅力并不止于娘娘腔的传统丑角形象;更有意思的是,虽然在家没有地位,胳膊拗不过大腿,但是他心里其实从来都有自己的主见。每次当包丽萍自私自利的行动发展到即将触碰道德边界的时刻,他便会鼓起勇气又畏畏缩缩地对太太提出批评,这种“自己人都不帮自己人”的设计,不留痕迹地将创作者的价值判断传递了出来。
还有一位值得一说的角色,是扮演居委书记的华怡。这位“小巷总理”身上,有着太多上海基层好干部的特质。基层工作纷繁复杂、具体琐碎,华怡颇有一番玲珑本领:居民之间尖锐的矛盾,她总能四两拨千斤地去化解;但是面对工作原则和底线,她也从不含糊。在剧中,华怡适时且精准地向居民们传递和解释安装电梯的相关政策,不会为了加速安装电梯,而去否定、打压包丽萍这些“反对派”的呼声。
条件不成熟时,劝导工作适可而止,同时不放过任何帮助“反对派”解决生活困难的机会,春风化雨式地逐一瓦解“反对者”联盟;当政策有利于“安装电梯派”时,她也没有以胜利者姿态要求包丽萍接受这个结果,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最终主动在同意书上签字。
在今天的舞台上,脸谱化形象是不容易让观众买单的,而华怡柔和中硬朗的工作作风,不由得让大部分的观众都希望自己居住的社区里,也能有这样一位“小巷总理”为大家尽心尽力。
纵观全剧,演员们的海派风格无疑是最重要的特质。所谓的都市滑稽戏,基底还是滑稽戏本身,上海话、苏州话、无锡话、崇明话、苏北话,各种传统滑稽戏中的语言笑点,在这部颇具时代性的剧作中得以存续,也正是舞台上这群不同年龄段的演员,展现出整齐的语言功底和表演水准,才将一个主旋律故事,化成了密集笑点轰炸的喜剧。
三、匠心舞美成就新海派喜剧
这部作品,处处透着一个新字。无论是从剧作的技法,到演员的表现,都因为严格遵循舞台创作规律,而显现出一部好作品应有的“咪道”,或者说高级感。其实,一部小成本作品不仅可以依靠剧作和表演起到举重若轻的奇兵效果,舞美设计的匠心独运,也可以弥补一部小成本作品本可能存在的“捉襟见肘”。
走进剧场,首先看到的就是舞台上巨大的旋转机关。结构精巧的设计,有效提升了舞台空间的转场效率。在这个机关外围,表现的是居民楼的楼梯结构,在机关旋转后,则露出被墙体遮挡的内部,表现每家每户室内的场景。
演员在走上阶梯后,通过墙体旋转,在观众视线被遮挡的部分快速回到地面,进入室内场景继续表演,不借助灯光调暗就能实现场景转换。同时,这个机关的墙体本身也是投影幕墙,通过大量投影,实现各种画风空间的表现。
记者从剧团方了解到,为了在这个复杂机关上完成完美的投影效果,舞美设计前后历经18稿的修改,几乎把美术设计“逼疯”。以最终呈现的效果来看,投影与灯光十分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达到非常和谐的视觉效果。在大舞美、昂贵的LED屏广泛流行的今天,以匠心与巧思去完成一个相对轻量化、精美又洋派的舞台设计,是令人欣喜的。
与炸裂的口碑形成反差的是,《悬空八只脚》不算叫座。自去年十月首演以来,《悬空八只脚》惊艳业界,不少业内大佬甚至自己掏钱,反复观看;各大主流媒体、自媒体也进行了积极的宣传报道。然而,票房收入的有限,使之至今仍处于赔钱状态。
究其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
首先,该剧宣发能力受到了资本的制约。作为一个预算较有限的作品,创作者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和费用都投入在打磨作品上,没有富余的资金进行渠道推广和宣传。实际上,宣发渠道费用的高昂是当下许多精品小剧目常会遇到的难解困境。
还有一点,这部作品虽然演员十分优秀,但没有一位是“自带流量”的大明星。在今天的演艺市场,无论大小作品,没有“自带流量”的明星,没有“鲜肉小花”的加持,赔钱几乎是大概率结果。然而,一个健康的演艺市场,到底是作品成就演员,还是演员成就作品,这是一个业界反复呼吁,迄今难见改善的老话题。
再有一点,是传统方言的式微。上海作为一个海纳百川的城市,沪语在当下渐渐式微似乎带有一定的必然性。然而,海纳百川之中,传统方言积淀出的优秀文化产品,仍应该得到存续。滑稽戏三个字,似乎越来越没有观众缘,多数在上海的观众,可以看着字幕欣赏英、德、法语的音乐剧,可以接受各种先锋的、小众的舞台剧话剧,但是愿意走进剧场,掏钱看一场滑稽戏的,多数还是土生土长的银发族。
也许《悬空八只脚》这样的贴近百姓生活,容易引起观众共鸣的沪语好作品,还需要更多一些,让更多人感受到上海话的魅力,在剧场里收获欢笑与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