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间乡镇的标志,不仅有黛瓦粉墙,小桥流水,枕河人家,还不能缺了苏州评弹。
遥远的童年,已记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了,但印象当中,江南的小镇大概都是差不多的:石拱桥如月牙般跨在漾漾的小河上,桥上匆匆走过挑担的小贩,桥下乌篷船尾站着戴毡帽的艄公或裹蓝印布头巾的船娘,双手把橹荡桨,悠悠地划过深碧的河面,留下一路水痕,桥堍小楼的飞檐,挑出一面泛黄的茶幌。待得一弯新月慢慢挂上树梢,木格窗棂里便传出男女弹唱的声音。女艺人尖尖的嗓音在宁静的夜晚里听得格外分明,一声轻一声重,一声短一声长,一声高一声低,伴随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叮叮咚咚的三弦声……大人说,那是人家在唱苏州评弹呢。如果是赶上江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季节,绵绵糯糯的雨声,则给男女的传唱蒙上了一层缥缈的轻纱。如此一天又一天,岁月静好的江南乡隅,随着时间流淌,物换星移,也迎来了古镇翻新,旧貌出彩,石板路变成商业街。评弹演出的中心早已农村包围城市,转移到了临近的城市里都会中,也成了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难忘音符。
听人们说,上海曾是苏州评弹的乐园,黄包车拖着演员赶场子,粉丝跟着名角转,那真是一个黄金时代。陈调俞调马调等流派在各类书场里竞妍斗奇,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热闹非凡,在江南文化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我熟悉苏州评弹也是在那个时候——当时住在“七十二家房客”般的石库门房子里,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传媒工具,多还停留在有声而无像的阶段。夏日里,楼上楼下家家窗户洞开,收音机里,绍兴戏、沪剧、苏州评弹等等,此起彼伏,拼成一首老式弄堂交响乐。各种调门的戏剧曲艺声,充溢于上海弄堂拥挤湫隘的空间,厕身其中,有时虽不堪其扰,但也渐渐安之若素,甚至觉得这些戏曲中,评弹还差可入耳。由此不知不觉对其产生了兴趣并渐渐领略其艺术堂庑。
自己家里的老人是喜欢听绍兴戏的,但我总觉得越剧哭哭啼啼,沪剧土里土气,还是评弹听起来风趣有致,特别是讲历史故事的长篇评话,无论什么帝王将相兴废存亡的故事,只要用苏州方言来说唱,就好比在满汉全席里加了一把糖,哪怕是表现什么金刚怒目式的人物,都要减去几分威猛粗犷之气。因为苏州话素以甜糯可人嗲声嗲气著称,常听人说,宁愿和苏州人吵架也不愿和某地人说笑话。如哪个苏州姑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用“拨倷个尼光吃吃”(给你个耳光吃吃)这样的詈语指戳骂人,听起来也好比粉拳打铁汉。所以在苏州评话里,就是说《水浒》的武松打虎,《封神榜》的武王伐纣,也和京韵大鼓等北方曲艺大异其趣。当然,苏州话之甜糯娇嗲,用来演唱《西厢》《红楼》之类的悲欢离合的情场大戏,似乎更加擅场当行,描摹声口表演角色,无不风情千种,仪态万方。
《红楼梦》里,姑苏美女林黛玉饶是颖悟多才,却没听她和宝玉谈起故乡的标志性文化特产评弹。不知是林黛玉不喜欢,还是此门曲艺当时还属于乱弹(相对于雅部的通俗戏曲)之流,不登大雅之堂,抑或是作者曹雪芹对此不熟悉。苏州评弹在清朝乾隆年间已经流行,曹雪芹虽然生在江宁,但祖籍和主要生活地都在北方,因此,他没有接触苏州评弹也在情理之中。
一般来讲,评弹艺术的受众,北面不过南京,南面不过杭州,因为语言的局限,使评弹的传播局限于苏浙沪小范围地域里,不能像京剧那样在全国广泛流行。但是,曲艺的魅力也许也正在于它的地方性,如果将评弹改成普通话演唱,就像用苏州话唱京剧,不免荒腔走板不成腔调。
同时,方言的属性和特点,也造就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和艺术趣味。比如苏州评弹的唱腔就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某一句唱词末第二个字会故意拖得很长,声调有时还要转几个弯,听众聚精会神引颈竖耳,只等她(他)完曲终句,可是这最后一个字就像悬在空中的落花,被风吹得不着地,一直在观众面前飘舞,就当大家有些不耐烦的瞬间,才如香花飘然委地,斩截有力轻吐出最后一字,而其余韵在唇吻齿颊之间仍曼声低回,婉转良久,以此让观众沉浸在曲词的意境中,感染含咏品味。如此这般构成了评弹唱腔宛转多姿、余韵悠长的独有旨趣,成为中国曲艺的阆苑仙葩。戏剧家俞大纲甚至说苏州评弹是“中国最美的声音”。
如果将京剧比作花中牡丹,昆曲是幽兰,那评弹就是茉莉花了。评弹演出的舞台上无幕布,下无红氍毹。不用布景,没有道具,仅一桌两椅。男女演员分着长衫旗袍,淡妆素服,宛然江南秀士、小家碧玉,仪态端方,清雅脱俗。中国舞台上的戏曲,不管是何种形式,多半是热闹开场,且不说京剧锣鼓齐鸣的大场面,就是京韵大鼓、河北梆子,也无不是先声夺人,铿锵纷繁。而苏州评弹的发轫开白,总是那么冷静从容,弹指间舒卷风云,謦欬中吐露因缘。一男一女代表人间乾坤阴阳,一颦一笑说尽世上悲欢离合,没有红氍毹,照样可以敷演历史春秋,唱尽上下五千年;没有锣鼓造势,同样可以表现忠义节烈金戈铁马。
有人说评弹又如同苏州园林,只静静等你,里面桃李芬芳,曲径通幽,一旦走进去,便不知来路。而它的伴奏乐器也仅有小三弦和琵琶,八音中应该属“丝”,其音色绝无京胡的高亢和显山露水。评弹的乐器演奏,没有夸张的动作,一切只在指尖,轻拢慢捻,自然和顺,却在并不宽广的音域里以自己温和的旋律伴随演员动情的传唱,赋予评弹以音乐的生命。
评弹虽然属于民间大众“草根艺术”,但在其既清雅又通俗的表里特征中,并不乏精致的文化内涵。戏曲艺人能被称为“先生”的,似乎只有评弹才有。阿英《潍坊亭听书记》说:“业此者多常熟人,男女皆有之,而总称之曰说书先生。”过去时代,只有对有文化有地位的人才尊称为“先生”,这也许是因为艺人的儒雅风范和曲里的文学元素。苏州评弹的唱词非常讲究,最大的特点就是雅。比如:“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长生殿·宫怨》)“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莺莺操琴》)“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今日里是欣逢佳节同游赏,半日偷闲酒一樽。”(《白蛇传·赏中秋》)这里没有民间白话,甚至不像郭茂倩《乐府诗集》中的吴声歌曲。唐宋的诗情词意风雅遗韵,浸润于评弹之中,评弹由此也受到知识界人士的青睐,一些文人、老教授退休以后,有闲听评弹,无事写文章,成了他们乐享天年的消遣。有人因此写道:“沪上评弹书苑好,香茗雅韵悠闲。戏噱说表更轻弹,唱腔声袅绕,醉倒活神仙。茶客新朋兼旧友,欢声充盈席间。老无寂寞与孤单,笑谈家国事,畅饮乐无前。”(周南山《临江仙》)因为评弹,茶馆和书场成了一对双胞胎,上午开茶馆,下午是书场。在空间上是同一相容的,在精神和趣味上也是相通的,听评弹和喝茶的都有仪式感,是市井风雅慢生活的写照。还有乐评人认为评弹音乐既精致又雅化,其基本形式是人声加小三弦加琵琶的声乐/器乐的三重奏复调形式,这种较复杂的音乐结构在中国曲艺中是独一无二的,说“评弹可能是我国传统曲艺进阶门槛最高的一项了,称之为东方赋格(一种西方音乐题材)毫不为过”。
不过,评弹艺术作为南方文化的代表,因为语言的隔阂,在北方终究知音寥寥。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评弹演员余红仙在上海西藏书场首唱弹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凭着这首曲词独有的政治影响力,评弹艺术开始走出沪苏杭,传遍大江南北。后来,随着改革开放,人员迁徙,文化交融,评弹进一步走出江南的小书场,登上大屏幕,进入全国的文化大舞台。在近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都挺好》里,苏州评弹成为其中暗线穿珠勾连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电影《金陵十三钗》《盗墓笔记》《暴走神探》《天涯歌女》《色·戒》等也都有评弹场景。上海评弹团携原创中篇评弹《林徽因》自2016年首演后,又辗转北京、南京、广州、福州、西安。苏州评弹有了跨地域的知音,方言也不再是艺术传播的障碍。提倡医德、赞美我国东汉医学家张仲景的新编评弹剧《医圣》,更追求舞台感、戏剧化,让原来坐着弹唱的演员站起来舞起来。演出的场地也从传统书场走进大剧场。为了博得更多的观众,当下评弹还根据年轻人的口味作一些艺术的创新改变,甚至有了摇滚评弹,爵士评弹。
但评弹的华丽蜕变与革故鼎新,有时就如老宅翻新加入现代元素,虽有庭院回廊却不见旧时月色。我这样上了年纪的听众,还是喜欢到书场里茶馆中聆听传统剧目,体会昔日的观感。
听正宗的评弹,还是要去乡间的小镇或城里的社区活动中心。当然,妙龄的名角是不会来这里走堂的,有的大多是周边剧团解散自谋生路的女艺人,虽是半老徐娘,但声音还有穿杨裂帛的气势,说表噱唱尚不乏专业的水准。有次隐隐约约听说某演员还是某调的几代传人,不过从现在只卖5元钱一张门票的情况看,就算是真传,也是宗门式微了。
坐到社区活动中心的书场里,舞台旁一般分书“胸中成竹评说古来今往,舌底莲花弹唱离合悲欢”之类的楹联,下面的听众多半是男性长者,端着各式茶壶水杯。这时候,所听者不外老调重弹,可看者是听书之人。座中老人穿着随意,神情悠闲,其中有躲避家里的阿婆聒噪来打发时光的;有在麻将台上输了钱,暂时休战来调剂心绪的;还有的是孤茕失伴聊慰寂寞的。当然,也有不少是情有所系心有所好的真正粉丝。他们无法消受儿辈或是孙辈喜欢的那种声嘶力竭手舞足蹈的流行歌曲现代音乐,只有苏州评弹才是具有泥土芬芳的乡音和他们的精神家园。听到精彩之处,想起过去的光阴和岁月,他们脸上就像喝了绍兴黄酒泛起酡红,嘴角挂起会心的微笑。在他们看来,评弹里的岁月是凝固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因缘恩仇,出处穷通,一切世间万象,都可以通过演员口舌、手指鲜活起来,所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文赋》),时光也定格在说唱故事的情节中。岁月静好的感觉,只有在苏州评弹里才体会得到。
苏州评弹2006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地还建起了评弹博物馆,坐落于平江路的历史街区。在这座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园林旧宅里面,不仅有史料陈列、声像演绎,还有清代演出场景展示,雕栏敞轩,镂窗绣户,茶堂书场,仿真蜡像,神态各异的人物再现了昔日演出的盛况。
只是,在评弹艺术推广振兴的光鲜背后,也不无发展传承的隐忧。“醉里吴音相媚好”(辛弃疾)的景象,现在基本上只属于中老年人。有调查显示,6—20岁能熟练使用方言人群的比例,苏州话在全国倒数第一。作家王蒙说过:“一种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且是一种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群,是一种生活的韵味,是一种奇妙的风光。”评弹,是在苏州方言的土壤里诞生的茉莉仙葩。文化人类学告诉我们,一种语言消失之后,与之相对应的文明也会消失。所以,有专家说“方言的灭失,是传统戏曲的灭顶之灾”。
中国文字博大精深,中国文学源远流长。文字和文学的魅力,不能仅仅停留在书本之中,借助以方言为基础的曲艺,才成为鲜活的文化元素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重游吴越之间的乡间古镇,哪怕不再听到石拱桥边茶馆里的弹唱声,但只要有吴侬软语播于众口,特别是年轻人不忘乡音,那么,我们将来邂逅苏州评弹一定不会仅仅在博物馆。要体现江南文化的元素和精气神,吴越之间是不能缺了苏州评弹的,就像北方不能没有京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