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小剧场戏曲演出,几乎都像拆盲盒,期待的是惊喜,但也可能拆出魔幻。寒潮来袭之际,正是出行困难症的多发季节,便愈考验剧目。2023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日程过半,忽然回过神来,河水依旧流淌,小剧场早已不再是曾经摸过的那块石头。那么,在小剧场已为人所熟知而新奇感逐渐退场的当下,我们再看小剧场戏曲,到底看些什么?
众所周知,如今提到的“小剧场”概念源自法国巴黎的黑匣子戏剧实验,是剧场濒临倒闭之际为摆脱困境而突破镜框式舞台和佳构剧僵化表演的产物。上世纪80年代,它首先被引入话剧实践,到90年代初则有了早期零星的戏曲探索,并于2000年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为标识性开端,开启了小剧场戏曲的探索之路。现在观众对小剧场的直观印象,往往是体量小、角度新颖、形式自由,甚至不乏挑衅观众的意味,跟规矩集中的大剧场演出很不一样。这探索是一场马拉松,或更像攀登,越往后越难,而在各类平台及基金资助的扶持下,出奇出新往往成为一种赛道常态。在此情况下,实验探索的初衷反而可能被忽略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关小剧场戏曲的概念、定义和理论纠结,多少有些兄弟争雁的尴尬。即便小剧场作为“人才孵化器”“作品试验田”和应具备实验探索的精神已形成共识,但其具体展开实际上仍存在诸如美学传统、剧种差异、技法手段等许多争议和在地实践的差异。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相较于西方长期笼罩于“摹仿说”传统和镜框式舞台的演出实际,长期以民间蓬勃生态为存续特征的中国戏曲,其实从来都很自由。比如,被誉为“戏曲活化石”的宋元南戏《张协状元》,昆曲、瓯剧等多个剧种曾原汁原味地搬演,那种戏班作场、副末开场、跳进跳出、拟人拟物的形式感和假定性,比当下许多小剧场作品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戏曲来说,它要打破的镜框式舞台是近晚才引入的事,而它更具课题意味的实际,与其说是打破镜框式舞台,毋宁说是服务于挖掘现代精神、表现现代生活而尽量把握自身精髓和打破旧程式、创造新程式,在现代价值、美学观念和表现技法上实现更新和生长。
小剧场的内涵与外延,必然是跟课题意识、问题意识联系在一起的。当然,初衷也罢,课题或问题意识也罢,都是理论概括或创作者的主观。无论是西方的黑匣子戏剧实验还是中国话剧、戏曲的小剧场实践,最初的课题意识和作者动机,隐约都有市场趋势和观众逻辑在推动。当小剧场戏曲距离最初的出发地渐行渐远之际,跨界拼贴、跳进跳出已不再具有陌生化的效果,角度新颖、形式特别就更需要思想深度、人文温度和新的完整性、统一性的支撑与完形。从观众的角度讲,这是消费升级和接受升华,即在创意解锁想象与陌生化取悦观众之间,努力寻找、实现和巩固最大公约数,助益戏曲发展。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也确实在此次展演中看到了。不是已然实现,而是探索的指向性,不同程度地凿开了讨论空间。比如越剧《假如我不是嵇康》,将网络流行的“逆天改命”叙事引入结构,而内核则讲述了性格决定选择的人性故事,并给王柔桑的唱腔表演提供了丰富空间;川剧《离恨天·审》开审“渣男”,以斗鸡眼、椅子功、喷火等川剧绝技展陈类型性格;京剧《鹿鸣》以京剧独有的艺术语汇和虚实相生的舞台呈现,对敦煌莫高窟《鹿王本生图》所蕴含的善恶有报的故事,进行重新解读与创作,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当代立意。从中可以看出,创作者试图抓住年轻人的审美接受习惯,又努力地想夹带思想或灌输审美。如果说昆剧《世说新语·索衣·访戴》反映了昆曲审美的意趣精神,诠释了古为今用的可能性,那么这些尝试就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万壑溪流。它们当然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逆天改命”“拉人开庭”的构剧方式未免简单刻意,作者创意和阐释的主观大于人物行动的自选,符号或类型大于性格,样式感大于完整性,但当它们进入戏的结构内层,该有的张力和可能的展示,基本都得到了应有的体现。这恰恰是我所期待和看重的。
退一步讲,这可能反映出当前小剧场戏曲仍普遍存在的现象或问题:一是小剧场体量限制的镣铐和叙事展开的需要之间的时空博弈。归根结底,这是因为还没真正捕捉到小剧场的精神及其自由挥洒的手段。二是作者意志和观众接受之间的趣味博弈。戏剧从来都是创作者和观众共同创造的,小剧场戏剧尤应如此。现在经常听到一些声音,说要贴近年轻人的审美,其实这是一个认识误区。年轻人习惯于停留在审美惯性的舒适区,而有追求的创作者一定善于将其拉入思想和审美的深水区。这才是小剧场戏曲应有的正确态度,哪怕顺着观众趣味也要比观众走得更深更远,尽量淡化表面化、拼贴感而努力追求新的完整性和统一性。相比于往年,今年的展演所选剧目整体上有了很大的提高,就在于参演作品有较大的打开和较远的走进。新颖视角、新奇样式只是小剧场的初级阶段,借视角而能挖掘多深,借样式而能打开多宽,进而实现新的完整性和统一性,才是小剧场实验的立意所在,也是小剧场吸引观众的魅力所在。在我看来,这个新的完整性和统一性,将会是小剧场赛道下半场的关键词,“破了什么”获得惊奇只是出发点,“立住什么”重塑审美才是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