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舞蹈的“出圈”由文化热点成为一种持续发展,不断更新的文化现象,由此推动的国风和国潮蔚为大观,反映着当下人们对本土文化的认同与归属。上海歌舞团创作的民族舞剧《李清照》借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一生传奇,以诗词为引,突显其才情与爱国之情。主创团队以国际化的艺术视野和创新手法,传统韵味与现代审美交织,尤其是在物象叙事和舞蹈语言的探索方面为舞剧创作的国风潮流添了不少新意。
物象叙事——不舞之处的留白
舞剧由序幕+四幕+尾声构成,按照时间脉络整合历史事件,概现李清照的一生,总体以线性叙事展开。但在线性叙述的框架下,借用中国传统山水画、诗歌独特而又别致叙事手法,以物的陈列虚实结合,传统的舞动不再作为作为推进手段,呈现出一种不舞的“叙事悬置”。即在某些场景中,大胆地将起承转合的故事发展规律暂时搁置,超越时间顺序、人物关系、因果发展等元素,在一种趋近于静止的画面中,侧重于情绪、意象和氛围的传达。这种叙事几乎退居幕后,让位于感知和体验本身的叙事手法,笔者也暂且称其为“零叙事”。舞台仅呈现景致和物象的有机结合,提供一种开放、多义的召唤,让观众来构建意义。
这种手法几乎在舞剧的每一幕中均有显现,尤其是第三幕中,以三个场次分别展现赵明诚托金石于清照后抑郁而终,清照于岁月蹉跎中孤独寂寥,对应词作分别为《凤凰台上忆吹箫》《行香子》《声声慢》。为了表现这一幕的时光流转,舞台以物的叠加呈现出“象”的无穷之意,如桌椅、几案、砚台、笔墨、纸张、汝瓷、香炉、梅花、茶具、窗格、曲廊,园林等,这些器具并非只为了表现文人阶层的生活品味与文化修养,也并未作为可操持或依托的道具供舞者舞动其间,而是在物的叠加中形成了符号性的强烈指向。投影将物象构建为三重空间,前后纵深蜿蜒,横向的平移如多幅卷轴缓缓展开,清照与明诚孑立画间,远去的大雁,飘落的雪花,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方寸之间见万里,情感于物象的建构中徐徐而出。这也和舞剧所追求的“新国风”意旨——融角色、绘画、器物、色彩、景致于一体中达成了契合,物象叙事与中国山水画叙事之象征和留白达成了内在的呼应。
实际上,在当代舞蹈的舞台上,关于叙事搁置,关于如何而舞,甚至是“不舞”的探讨和尝试,一直深受艺术家们关注,这对于以明确的当代手法来建构新国风美学的舞剧《李清照》而言,舞与不舞之间,“零叙事”的虚实相应之间也构成了如戏剧家彼得·布鲁克所言“空的空间”——“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荡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这句话所道出的不仅是当代戏剧的本质——戏剧的核心不在于物质的奢华和舞台画面的繁琐,更在于画面与观众之间直接而纯粹的交流,以及在交流中产生的想象力与情感共鸣。舞剧《李清照》深得其微,以一种披沙沥金的功夫淘洗历史,择取宋代具有代表性的色彩、线条、器具等可被“注视”之物,以一种静候的敞开状态,邀请观众参与其中建构言外之意。
舞态天然——舞蹈语言的新风
对于中国民族舞剧的创作而言,面对不同题材、不同人物、不同时期的选择,如何准确使用舞蹈语言并呈现其差异性,是一直以来要面对的核心问题,也是民族舞剧舞蹈语言的准确建构问题。长期以来,以戏曲表演为基础建构的当代“中国古典舞”为大部分民族舞剧提供了身体语言的语料,但是,其身体语言的戏曲化底色和程式性表达却在实际创作中造成了语意交流和审美的错位。关于这一问题,著名编导家舒巧在20纪70年代末舞剧《奔月》的创作中曾进行过清醒的反思,对于过往民族舞剧身体语言的戏曲化和程式化定式,她明确表示“后羿不是武生,不是花脸”,不用“踱方步走圆场”,尽管因为没有使用古典舞的“圆”“对称”而遭到质疑,但她依然勇于探索,从人物情感本身出发创造准确的语言。
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欣喜地看到舞剧《李清照》的编导张帝莎和刘小荷对于民族舞蹈语言的冷静探索以及“舞态天然”身体语言建构。如两段主人公的双人舞——相遇时的无接触双人舞,新婚时归来堂里夫妻琴瑟和鸣、研读金石古籍的双人舞,借用传统的“云手”“小舞花”等元素,但并未陷入”欲左先右”“划圆”“反胴”的程式化动律中,而是从人物的情感出发,动机清晰,发展流畅,顺着情感的递进,身体盘、绕、旋、握构思巧妙,自然真挚,又充满生活意趣。朱洁静和王佳俊的表演生动、细腻、真实,颇富感染力。再如第二幕为了表现李清照对赵明诚临危而遁的痛心,对山河破碎的悲愤,编导在男子群舞中设计身体的失重和一度空间的地面翻滚动作拟象乌江浊浪翻腾,再现李清照立于乌江之畔咏叹《夏日绝句》的场景。舞蹈和诗、文交织,营造出准确深刻的意象。又如第三幕中,中年的李清照倚门而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孤独踟蹰由女子群舞呈现,“提沉”的动律被身体向下的顿挫之力解构,如落寞的心情,如滴漏中时光的流逝,以弧线旋转为主要调度的画面,似卷起满地黄花。发于本真之性、天然之心,准确而富有深意的动作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晚来风急”的诗词意象进行了高度的视觉化,并以身体的直观性和感染力实现了对文字语言的超越。
对于舞剧《李清照》的创作而言,其“新国风”还有诸多可被细说之处。如主题上对李清照这一历史人物之超越性别和爱情主题的“文人精神”的彰显;在妆造、舞美道具上对于宋代画、诗、文等元素的深入挖掘;在“列华灯,千门万户”的节日场面中舞蹈与器具俱佳的精心设计,尤其是孩童与货郎齐舞的市井繁华和烟火俗趣等等。而以天青色为主调的色彩铺陈和文化象征、精神旨归的营造,都展示着舞剧在以宋代审美为核心的基础上着力开拓的新国风和新美学的有益探索。当然,任何创新都有其面临的挑战,舞剧还需在叙事线索的集中、情感表达的凝练、抽象和具象的有机整合、极简美学之要素的删减和视觉完成度的精致化中进一步打磨。
上海歌舞团历来因其锐意创新,海纳百川而成为全国舞剧发展的一面旗帜,舞剧《李清照》也秉持了这一艺术追求。进一步而言,舞剧《李清照》不仅在继承古意和未来展望中探索着民族舞剧的新国风,也是一次继《永不消逝的电波》《朱鹮》等舞剧之后对“海派舞剧还可以何为”的大胆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