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古代艺术品历来深藏,此前,只有唐诗宋词这样的文字艺术,才能够广泛传播。进入21世纪之后,图像传播变得很容易,宋画、宋瓷让越来越多的当代人折服,人们向往宋人的生活方式,宋代美学也成为热门。本刊特邀曾负责征集、拍摄、编录欧美博物馆藏品的刘九洲,解析宋画之珍美。——编者
10年前,有一部完备的宋画集成式的书籍出版,那就是《宋画全集》。这个《宋画全集》,接近事实上的“全集”,就是把全世界各地博物馆藏的所有宋画,全部搜罗出版了。我想借此向大家介绍这部“全集”的编辑过程,让大家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途径,走近宋画。
宋代绘画为何难以得见全貌
现在想来,宋代绘画是一种很神奇的艺术品,800年前的绘画,传到今天,可以让今人享受并且赞美,可以延续800年依然有鲜活的生命力。
宋画的艺术水平很高,虽然有很多外部原因,但直接的原因是,自宋徽宗开始,连续六代皇帝喜欢绘画,给予绘画全面支持,因此,宋画艺术取得了单独依靠民间无法获得的成就。宋画事实上也是历代鉴赏家的“最大公约数”,对于其他任何绘画,都可能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是对于宋画,大家众口一词,毫无疑问,确认是巅峰。明清以来,收藏家以宋元绘画为“正经”,明清绘画为“诸子百家”。
由于过于珍贵,宋画也是古今收藏家、各大博物馆的长期首选目标。1950年代初期,文化部部长郑振铎,给建国之初我国文化部为抢救流失海外文物而成立的“香港文物回收小组”的负责人发信件,阐述从香港收购艺术品的原则,第一条就是“重点是宋元人绘画”。其余书法、瓷器、玉器、青铜器,要么暂时不考虑,要么说,只要“又好又便宜”的。
宋画的材料是纸张或者绢,经过800年以上的流传,已经非常脆弱,各大博物馆即便拥有宋画,也不可能时常展出。因此,以往即便是世界一流的专家,也没有人看过全部的宋画真迹,甚至没有人看过一半的真迹。
这个局面,导致了1990年代,《中国绘画全集》编辑的时候,虽然宋代部分汇集了5册,但这依然只是宋画总数量的一小部分。
一项颇具理想主义的工作
2005年,浙江大学党委书记张曦同志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提出要编辑出版《宋画全集》。业内人士当时听了都很吃惊,因为这意味着要惊动世界上所有相关博物馆,拿出他们的所有宋画珍藏,参加这个空前的项目。
这个至今听起来依然让人吃惊的项目,在2005年夏天进入讨论阶段。当时,我在美国,已经研究宋画数年。每天上午在网上与网友讨论书法,下午就去图书馆研究宋画,主要办法是扫描《中国绘画全集》中的宋画,其他人都是拿着画册看画,我是在电脑边上,一寸一寸看扫描出来的图像,印象非常深刻。对各家博物馆的藏画,我也越来越熟悉,于是不自觉地在汇总所有宋画的信息,2005年春天,已经弄清楚各种名作,开始在做南宋佚名册页的排序工作。当时就想,如果有一天,汇集天下宋画,编成一本书,那该多好。
没有想到,有杭州的专家通过网络知道了我的研究方向,向浙江大学《宋画全集》项目推荐了我。这个颇具理想主义的工作,意味着世界上任何一家博物馆,只要收藏有一件宋画,都要赞同并且加入我们。在浙江大学的主持下,2006年1月,《宋画全集》项目正式启动了。欧美所有博物馆的宋代绘画的调查、鉴定、购买图片版权的事情,就由我具体负责了。
每一个博物馆都有复杂的情况,而无差别、无选择地汇集世界上全部宋画出版,没有先例。即便是将各家博物馆的代表性的宋画,汇集出版,也只有几个最著名的博物馆曾经做过。最初支持我们的是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圣路易斯博物馆等美国中西部博物馆,我们从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拿到了宋人《百子图》册页的图片,是第一件样片,质量是合格的,我们这才展开所有的工作。2006年春天,从圣路易斯博物馆拿到《落花游鱼图》的清晰照片,是第一件签署版权合同之后获得的图片。就这样,我们一步一步,把《宋画全集》这个事情在欧美数十家博物馆逐步展开了。
有赖于各博物馆的专家在第一时间理解了《宋画全集》的意义,不约而同地说:他们深爱宋代艺术,他们也很想看到这样一部书籍。在工作上,最大程度向我们开放了信息库,同意全部宋画藏品参加项目。同时,在双方不断协调下,还向我们公布了一些以往从来没有公开过的藏品,包括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大幅宋画、拖雷多艺术博物馆的温县壁画、波士顿美术馆200多片敦煌绢画散片、大英博物馆100多片敦煌绢画残片。通过很长时间的努力,所有相关的欧美博物馆都同意参加《宋画全集》出版项目。因为各种原因,各家博物馆的馆藏宋画,没有能够达到100%的“全集”汇总,但是95%以上的汇集,我们做到了。这样也就同时把各家博物馆藏古代中国书画的情况,进行了一次数据库建设。
各大博物馆也通过这个项目,在数年内,获得了他们自己藏品的高质量数码照片。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多家博物馆在2018年前后,宣布图片版权放开的时候,大批高质量的中国古书画的图片,迅即出现在他们的网站上。
对于原有图像质量不高,需要重新拍摄的部分,各家博物馆也给予了最大力度的支持。事实上,这个环节成为全部工作的重点,耗费了我们工作70%以上的力气,重新拍摄了超过80%的照片,也就是说,为了《宋画全集》这个项目,欧美博物馆基本上重新拍摄了一次他们的古画藏品。
各大博物馆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波士顿美术馆、弗瑞尔美术馆等地,前后都花费了数年时间,进行重新拍摄。现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部门任职的史耀华,回忆起他在波士顿美术馆工作期间,曾经为了《宋画全集》的拍摄,一天之内,运送大量中国古画去摄影部,一直盯着摄影师拍摄,完成工作之后,由于经受了一整天的闪光灯,而且他当时也不知道闪光时候需要遮挡眼睛,以致出了摄影室,他的眼睛好一阵子看不到东西。
宋画,以及历代绘画精品,从此走出各家博物馆的库房,在任何图书馆,都可以从《宋画全集》中看到真貌。特别值得骄傲的是,由于大面积重新拍摄了古画,依据图片的数据量计算,每一件古画的数值,大约是此前《中国绘画全集》单件绘画平均值的10倍。这样就保证了作品的清晰度。
也正是由于参加了《宋画全集》的编辑工作,得以进入博物馆,调查、研究各种库房藏品,大量的图像汇集之后,发现有不少是前人从未涉及的绘画,这就自然形成了一种学术挑战。
《宋画史稿》的探索
在编辑《宋画全集》的时候,每一件绘画的解说,采取分别阐述的办法,遵循的是“有几分现象,讲几分话”原则,难度不大。但是如何让每一件作品互相联系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宋代绘画史?我逐渐感到,应该有一册比较简明的、可以展现宋画脉络的《宋代绘画史》。
这样,历经18年的不断增补、修改,2020年底《宋画史稿》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并非凭借积累史料可以完成,而是需要社会科学研究工具,使用了统计学、模型推理、表格、分析。这是一本建立在社会科学思维上的古代艺术史图书。
这本《宋画史稿》的撰写,有一部分也得益于我涉足收藏艺术品的经验。收藏与学术研究有一个很大的差异,学术研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话题,但收藏却是被动的,有什么东西拿到你的面前,你就要下判断,这是考验我们知识体系的事情。面对千奇百怪的艺术品,任何人的知识都是不足的,只能够靠知识体系的优势来弥补。收藏带来了什么好处呢?就是会不断遇到有趣的绘画,这些绘画一旦是真迹,那么就是一种“假说正确”,也就是这件作品的所有信息都是“历史真况”。
在日常研究中,具备寻找艺术品的意识之后,也会在博物馆藏品中找到以往忽视的珍品。在《宋画史稿》中,我就指出了弗瑞尔美术馆的《秋塘图》、台北故宫的《招凉仕女》、上海博物馆的《歌乐图》,事实上都是身份更加重要的绘画。
综合来看,由于我们遇到了网络时代,可以在网上看到前人的所有遗存真迹,汇集这些信息之后,我们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史景观,并不断更新。这个学术环境,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汇集材料、重建部分艺术史。这与其他学科的研究非常不一样,这也是艺术与生活接轨的现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