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画家赵无极100周年诞辰。他与吴冠中、朱德群被并称为“留法三剑客”。有人说，赵无极的画难懂。回首他“从东方到西方，再回到东方”的艺术历程，或许能更好地理解他的画中之意与画外之音。

　　国画课上跳窗而出

　　1985年4月，64岁的赵无极接受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邀请，到杭州为全国的美术教师讲学一个月。原本计划15人的班级，后来拓展到了27人。

　　浙江美术学院的前身是国立杭州艺专。14岁那年，赵无极考入这所学校，成了全校年龄最小的学生。

　　赵无极生于北京，他家世显赫，是宋朝皇族后裔。在童年记忆里，每逢家中祭祖，祖父和父亲便会把珍藏的书画拿出来，其中有赵孟頫和米芾的真迹。幼年时，父亲到上海的一家银行工作，赵无极举家搬到了南通。祖父教他学古文、背诵诗词、练书法。

　　留学法国的叔叔时常会寄回一些印有名画的明信片，其中有一张是米勒的《晚祷》，这幅充满田园牧歌般诗情画意的油画，为赵无极打开了一扇新的窗，他决定要学画画。

　　1935年，赵无极考入杭州艺专。彼时，校长林风眠、教务长林文铮、西画系主任吴大羽，这三位留法时的好友构成了学校的“铁三角”。林风眠主张改革中国水墨画，力求把最新的艺术潮流带进学校。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等艺术风潮被引入教学中，杭州艺专开放的教学氛围领当时的风气之先。

　　在一次学生的作业展览上，有几幅写生引起了林风眠的注意，他一看，学生的名字是赵无极。林风眠特意叮嘱吴大羽，赵无极是好苗子，要重点培养。

　　那时，赵无极对西方绘画情有独钟，对国画却有些不耐烦。一次，在潘天寿主讲的国画课上，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赵无极从窗户跳了出去，全班哄堂大笑。

　　“我不想搞中国玩意儿”

　　1948年，上海，赵无极和妻子谢景兰登上一艘赴法国的轮船。在海上航行了36天后，他们到达马赛。坐火车抵达巴黎的当天，赵无极就去了卢浮宫，学了那么长时间的西洋油画，终于能够见到大师们的真迹了。

　　初到巴黎，老同学吴冠中为赵无极到处找房子，他比赵无极早一年考取公费留学。几年后，朱德群也来到巴黎，这三位林风眠、吴大羽门下的高徒，被后人并称为“留法三剑客”，成为中国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在巴黎，赵无极不满足于“中国画家”的头衔。他认为，从16世纪起，中国画就失去了创造力，只会模仿汉唐和宋代创立的传统。“我决定不再画水墨画，我不想搞‘中国玩意儿’。”赵无极说。

　　1951年，赵无极在日内瓦举办版画展览。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保罗·克利的作品，这位瑞士籍画家有“最富诗意的造型大师”之称，他画面上那些小小的长方形色块，点缀着线条和符号，令赵无极着迷。

　　1954年，赵无极进入了抽象画的世界，他的画里开始出现“符号”。然而，他的邻居兼好友、雕塑家贾科梅蒂不能接受他改画抽象画，画家费尔南多·莱热则指责他好像在雾中作画。收藏家们对他失去了兴趣，在两年时间里，赵无极一幅画也卖不出去。评论家也说他的画是“乏味的克利”。赵无极深受打击，他的创作陷入了混乱而艰难的境地。

　　此时，人到中年的赵无极遭遇了一场情感危机，青梅竹马的妻子谢景兰离他而去。赵无极开始了一次长途旅行，他先到美国看望弟弟赵无违。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代表画家杰克逊·波洛克等人的作品给赵无极带来了很大的启发。此后，他又去香港，在那里，他邂逅了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演员陈美琴。

　　1958年，赵无极不再尝试制作符号了，他的画面变得更具开放性。生活对他来说，又充满了希望。

　　“我重新发现了中国”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赵无极终于摆脱了保罗·克利的影响。他的画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作品的篇幅更加宏大，笔触充满力度、极富动感。从这个时期起，他的作品很少用标题，而是标注作画的日期。赵无极对友人说：“如果说巴黎对我的艺术发展有不容否定的影响，我还必须说，随着我性格的定型，我重新发现了中国。”

　　从1973年起，赵无极的画风愈发成熟。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热爱绘画，越来越有话要说，也越来越害怕重复。20世纪80年代，赵无极的艺术进入了巅峰时期。

　　1985年的“浙美赵无极短训班”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回国授课。台下坐着的27名学生来自全国8所艺术院校。赵无极发现，这些学生深受苏联绘画的影响，他想帮助他们转变艺术观念。他说：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和历史，有精妙绝伦的绘画，根本无需向那些灰褐色基调的死板的画面求教。

　　在后来的自传中，赵无极写道：“我的学生们或许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宋代绘画的空间感和构图的高妙。我向他们强调：我国的传统绘画艺术是非常丰富、非常美妙的，每一幅中国画对空间和光线都有一定程度的研究，你们为什么不在这方面探索呢？这方面正是西方人非常向往的东西……我花了多少时间来领悟塞尚和马蒂斯，然后回到我们传统中我认为最美的唐宋绘画？那是整整50年的时间。”

　　与学生们谈到法国画家时，他说：“塞尚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他有一幅画，画中的山与天相连，很像中国画。我从塞尚那里重新发现了中国，我对他很感激。”这一个多月的讲课后来被学生整理成了一本《赵无极中国讲学笔录》，而赵无极与这些学生之间的友谊也保持了很多年。

　　不要在作品中说谎

　　从20世纪初起，不断有中国艺术家去西方学习，他们将自己从西方学到的技巧与观念带回中国，改革中国绘画。而赵无极则走了一条与前人不同的路，一条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回归东方的路。如他所说，他是在西方重新发现了中国，重新找到了艺术的本源。其实，中国的艺术传统始终在他的血液里，正如评论家皮埃尔·施耐德所说：西方将他从东方解放，东方将他从西方拯救。

　　1981年，赵无极作品展在法国大皇宫举行，随后他开始了全世界巡回展览。1983年，展览开到了北京。在开幕式上，赵无极亲耳听到一些同行和观众说：“简直什么都不像。”他很担忧，祖国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他的绘画，要过50年，还是更长的时间？

　　1997年5月，赵无极随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访华。第二年，“赵无极绘画六十年回顾展”在上海、北京、广州举行，观众如潮，赵无极感到如释重负。“我承认我曾经的想法错了。我深深地感到，我终于被接受了……中国已进入一个真正开放的时期，创造之门已经打开。”

　　在杭州艺专求学时，吴大羽曾对学生说：“人们常说的东西方艺术结合，范围仍太小，太狭窄了。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

　　多年后，面对眼前的中国学生时，赵无极说：“我以为有两种画家，一种是地方性的画家，一种是世界性的画家。你们还年轻，要往远的地方想，不只做中国的画家，也不只做欧洲的画家，而是要做世界性的画家。你不能说范宽、米芾只是中国的画家，他们肯定是世界性的画家。毕加索你能说他只是西班牙的画家吗？他是属于大家的。哪里是东方，哪里是西方，现在都分不开了。我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将来还会更小。”

　　要做世界性的画家，前提是要做一个忠实于内心的画家。“对自己说谎是不能做一个艺术家的。要反省一下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没有说谎话，有没有取媚、讨好人，这点很重要。你们要走哪条路，就自己走，用不着别人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