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葫芦娃”的种种谜团。
“群山起伏,山花烂漫,一个身背竹篓,腰别砍刀的老翁在攀登悬崖……”上影集团国家一级编剧姚忠礼翻出30多年前《葫芦兄弟》的故事提纲。稿纸是上海美术制片厂的,已经微微有些发黄。墨蓝色的钢笔笔迹全部在稿纸背面,一行行地仔细钩织起整个戏剧空间,那是一部影响数代人的经典动画的最初形象。
网上传说《葫芦兄弟》改编自民间故事《十兄弟》,姚忠礼否认了这种说法。《葫芦兄弟》和许多美影厂经典动画一样从民间传说中吸取了养分,但故事、主题都是原创的。当年,姚忠礼和胡进庆、杨玉良共同承担了前期剧本创作。胡进庆也是《葫芦兄弟》的导演,在片尾的编剧署名中,他用的名字是“墨犊”。
转眼间,这部首播于1986年的动画已经35年,依然深受观众喜爱。每次有新的葫芦娃衍生产品推出,总能登上微博热搜。原创,是这部作品流传至今的重要因素,它践行了美影厂的座右铭:“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
新中国最早的两部动画系列片之一
《葫芦兄弟》从1984年开始筹备,当时美影厂同时启动了它和《邋遢大王奇遇记》两个项目,它们也是新中国最早的两部动画系列片。
筹拍系列片是时代发展使然。美影厂以前的创作大都是动画短片或动画电影。上世纪80年代以来,电视逐渐在家庭中普及,日本的《阿童木》、美国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等动画系列片被引进中国,受到观众的喜爱,也让当时的美影厂意识到,中国需要创作自己的动画系列片。
“美影厂有两个创作高峰,一是上世纪60年代,主要作品有水墨动画、《大闹天宫》等;二是上世纪80年代,从《三个和尚》《雪孩子》等短片过渡到《葫芦兄弟》等系列片的创作。”姚忠礼介绍,1984年播出的《黑猫警长》虽然有5集,但内容不是连续的,没有形成规模,因而并不能看作系列片,也不存在“被停播”一说。
很多人以为《葫芦兄弟》很长,其实只有13集。“设定13集的片长,是为了一周播出一集。”姚忠礼还记得,《葫芦兄弟》的首播在5月份,平台是央视频道,立刻引起了全国轰动。
在有限的篇幅里讲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需要相当高的创作技巧。《葫芦兄弟》剧本创作从1984年5月开始持续到1985年,经历了半年多的时间。“之前对系列片剧本创作没经验,多花了很长时间。与此同时,美影厂对剧本非常重视,没有好的剧本,动画不会轻易开工。”
主角有弱点,反派必须强
《葫芦兄弟》中有几个很明确的,如今看来颇具借鉴意义的创作技巧。
第一,反派必须强大。
“要让系列片在叙事完整的同时跌宕起伏、悬念丛生,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用的武器——塑造旗鼓相当的反派角色作为对手。”姚忠礼认为,要让观众感受到七兄弟的本领高超,他们的对手绝不能是窝囊废。蛇精、蝎子精越是阴险毒辣,七兄弟单打独斗的失败越是会揪孩子们的心,戏就好看了。
第二,主角必须有弱点。
几乎每个观众都能熟练叫出葫芦七兄弟的技能,并一度幻想过拥有某项技能——比如六娃的隐身术。
在各路网络帖子里,网友至今为七兄弟谁最强争论不休。到底是三娃、四娃还是七娃?姚忠礼给出了官方答案:本领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在七兄弟的人物设定中,相比强项,更重要的反而是他们各自不同的弱点。
“编剧需要思考如何恰如其分地塑造人物,让观众喜欢主要人物、英雄人物,不是靠堆叠无数光环,而是要找到他们情感中的某个不足,恰恰是这点,最能撩观众的心。七个娃娃是激励人心的少年英雄,他们的弱点也让观众同情和理解,觉得这是个真实的人。”
第三,要有浓烈的情感。
以前的动画或幽默、诙谐,或是突出动作场面,《葫芦兄弟》则注重情感呈现,其中包含了三条重要的感情线:穿山甲牺牲、七兄弟反目、爷爷牺牲。“用情感塑造人物是成熟编剧的标志。情感是否动人,看你能不能让我‘泪目’。”
“泪目”这个词是姚忠礼在网上学的。当年,写到穿山甲和爷爷牺牲的时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泪目了。“我们打破了动画片不死人的传统规律,因为这两个人物的牺牲,会给孩子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若干年以后,每当有观众和姚忠礼聊起这部动画,几乎每个人都会讲到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童年夜晚。
《葫芦兄弟》的主题是兄弟团结,团结就是力量,本事再强,单打独斗必然失败。如今网上流传的“葫芦娃救爷爷——挨个去送”的歇后语段子,其实恰恰误读了这一主题。
《葫芦兄弟》在七兄弟化作大山镇住妖精的剧情中戛然而止。姚忠礼很喜欢这种戛然而止的感觉,观众也在感动中留下内心的余韵,对这些人物不能忘怀。
“一个文学作品,最上乘的是创造新的思想,其次是能有传世的人物。”为了凸显人物个性,姚忠礼在台词上用了一些绕口令的修辞手法,比如“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显灵”等,简洁明快,朗朗上口。看过《葫芦兄弟》的观众,说起“如意”来,总能联想起那个尖下巴、大眼睛,满脸假笑的蛇精。
《葫芦娃》歌词只写了一小时
说起《葫芦兄弟》,很多人脑海里都情不自禁响起那首洗脑旋律,“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葫芦娃》的歌词只写了一小时。这首传唱至今的时代金曲,就是姚忠礼凭借脑子里一瞬间蹦出来的灵感,一口气写出来的。
要说波折只有一点。姚忠礼把写好的歌词初稿交给作曲吴应炬,对方研究一番后问,“能不能加两个象声词,有童趣,也符合歌曲活泼、昂扬的特色。”姚忠礼想了想,就加上了“叮当当咚咚当当”,像是葫芦风中摇摆,互相碰撞,又像是葫芦落在地上,复又弹起的声音。如今看来,就是这句“叮当当咚咚当当”为这首歌注入了灵魂。
姚忠礼和吴应炬是忘年交,后者不仅为《葫芦兄弟》做了全部的后期配乐,还曾为《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牧笛》《草原英雄小姐妹》等影片创作配乐。出生于1926年的吴应炬一直管出生于1951年的姚忠礼叫“小弟”,两人合作默契。后来创作《葫芦小金刚》的主题曲时,他们同样在开头加入了“嘿吼嘿吼嘿吼”的拟声词。
《葫芦兄弟》在后期配音时,姚忠礼和胡进庆仔细斟酌配音台词本。当时,美影厂和上译厂都在万航渡路,两个厂连在一起,吃饭时常会碰到毕克、邱岳峰等配音名家,打个招呼,就能把他们拉来美影厂配音。
《葫芦兄弟》中用了很多孩子的配音,这些孩子是从上海市少年宫找的,“经常给我们配音的小朋友都很熟了。”
《葫芦娃》也是由上海市少年宫合唱队录制的,合唱团指导老师吴克辛和吴应炬一样都是归国华侨。录制前,孩子们在少年宫排练了好多天。
姚忠礼还记得,正式录制是在1986年亚运会闭幕前的最后一天,当时,中国队和韩国队要争夺金牌榜第一,大家心里都惦念不已。“参加录制的孩子很多,歌曲有独唱,也有合唱,NG了很多次。有个孩子唱得非常好,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
《葫芦小金刚》被禁播是无稽之谈
《葫芦兄弟》播出后,观众反映强烈,美影厂决定制作续集,并在1991年推出《葫芦小金刚》。
《葫芦小金刚》的故事接续第一部,并沿用了第一部的大量人物设定,使得拍摄速度可以加快,也可以降低成本,这些都是基于市场的考虑。“我们以前没做过续集,《葫芦小金刚》的推出可以看作美影厂市场思维成熟的标志。”姚忠礼说。
《葫芦小金刚》只有6集,讲述蛇精的妹妹青蛇为姐姐、姐夫报仇,把七兄弟抓住炼制七心丹,结果七兄弟合而为一,成为“葫芦小金刚”,最终制服妖精的故事。剧情看似和《葫芦兄弟》一脉相承,但其中包括对拜金主义、穿小鞋、扣帽子等社会现实问题的讽刺。
比如小金刚在妖精洞中遇到要求“留下买路钱”的伸手大王,伸手大王开口便说:“到我这来不带点礼物、送点东西就想闯过去,没那么容易吧”,令人联想起送礼、受贿的不正之风。也因此,网上一直流传着《葫芦小金刚》“尺度过大”被禁播的传说。
“《葫芦小金刚》和《葫芦兄弟》一样,至今还在少年儿童中流传,至于所谓的封禁完全是无稽之谈。”姚忠礼介绍,《葫芦小金刚》中讽刺的社会丑陋现象在当时的确存在,“我们觉得这些内容可以放进去,更多是为了靠近当下现实,希望引起观众的思考。所涉及到的现象都是普遍现象,没有具体所指。”
所谓“敏感”“封禁”都是当下人的过度脑补,在当时,《葫芦兄弟》名声在外,大家都觉得作品是充满正能量的,没有人去刁难过动画创作。
《葫芦小金刚》中,同样有一个因牺牲引发观众“泪目”的角色蝴蝶妹。姚忠礼透露,美丽善良、敢爱敢恨的蝴蝶妹,其实差点成了第一女主角。“这部动画一直缺少一个正面的女角色,塑造蝴蝶妹,希望带来更多的情感想象空间。我们本来想单独写葫芦小金刚和蝴蝶妹的故事,但种种原因没能继续下去。”
后来,美影厂出了连环画《金刚葫芦兄妹》,里面葫芦妹的造型延续的就是蝴蝶妹的造型。不过,当年这部正版续作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葫芦娃大战xx》盗版连环画中。
当时,姚忠礼等人难以对抗强大的盗版市场,受到资金限制,他们没能拍摄《金刚葫芦兄妹》,也没有继续创作这个系列,让七兄弟的故事在化作大山中再一次戛然而止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不能为了商业目的去无度地开发IP,保持IP的纯粹性很重要。如果改编者的情感不像初创时那么纯粹,会达不到初创的艺术高度,做不好,粉丝会骂毁童年。”姚忠礼对这一点很清醒。
一辈子戒不掉
就在《葫芦小金刚》播出后不久,大约从1992年、1993年开始,市场经济大潮来袭,国产动画式微。
“美影厂以前的产量是一年34本,一个拷贝叫一本,有10分钟,由中国电影发行公司按动画片、剪纸片、木偶片三个不同价位统购统销。后来,中影公司不再收购,美影厂直接面对市场,没有那么多资金投入,广东又出现了很多动画加工公司,给创作、生产带来很大影响。”
胡进庆和吴应炬都是5月份走的,一个在2019年,一个在2008年。姚忠礼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他们走完了最后一程。
姚忠礼和胡进庆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葫芦兄弟》拍摄时,编剧不需要在现场,但胡进庆时常来找姚忠礼讨论台词改编和剧情完善。“《葫芦兄弟》是我们集体创作的结晶。很多人管胡进庆叫‘葫芦娃之父’,这是他应得的。他在《葫芦兄弟》的创作过程中呕心沥血,居功至伟。”
当年,胡进庆像疯掉一样,全身心投入创作,突然想到一个细节,会半夜里跳起来,把妻子都吓一跳。“他是中国动画在国际上获奖最多的导演。他的去世,是中国动画莫大的损失。”姚忠礼说。
尽管如今看来《葫芦兄弟》老少咸宜,但当时这部动画有一个明确的受众群年龄定位——少年儿童,也就是5岁到13岁之间。因此,70后、80后成为《葫芦兄弟》的首批小观众,这一代人也被这部动画深深地影响了人生。
出生于1980年的作家马伯庸有一篇流传甚广的《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葫芦兄弟>人物赏析》,他认为,“《葫芦兄弟》在貌似简单幼稚的故事后面,其实隐喻着一个关于信念的故事、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一个关于牺牲的故事。比起锋利的刀刃,它更像是吟游诗人的纤细手指,只需不期然地几下撩拨琴弦,便触摸到了人类内心最深处,总能令我们在夜里惶然惊醒,然后怆然泪下。”
当年70后、80后的孩子长大了,有的已经为人父母,也会带着孩子看他们小时候最爱的动画片,看到两代人同看《葫芦兄弟》的情景,是姚忠礼最开心的事情。“一部作品能流传是我们的最高目标,也是最好的奖赏。”
他一直觉得,看动画就像喝牛奶一样。小时候不喝牛奶的人,大了不会喜欢,从小喝牛奶长大的人,一辈子也戒不掉。“动画会伴随他们一生,这代人就是中国动画最大的观众群。他们对动画的爱是刻在骨髓里的,一旦介入动画领域,会成为创作的中坚力量。”
动画电影《新神榜:哪吒重生》的导演赵霁曾说,美影厂1979版的《哪吒闹海》是他们这代人做动画的初心,也是他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不约而同选择这个题材的原因。
对于当下的动画创作,姚忠礼建议青年动画编剧、导演打开思路,题材要宽泛。“中国动画找到《封神演义》《西游记》的题库很聪明,但不能一拥而上,把一个题材做到烂为止。我们完全可以原创出一个新的、有现代意义的IP。”
姚忠礼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和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班,毕业分配进入美影厂。当年,美影厂文学组有自己的招待所,贾平凹、刘心武等作家都到这里写过剧本。导演桑弧为水墨动画片《鹿铃》当过编剧,漫画家华君武是《骄傲的将军》的编剧。那个时代的文学界、艺术界精英和大家莫不集于美影厂,他们的付出,也奠定了中国动画走向世界的辉煌。
除了《葫芦兄弟》外,姚忠礼参与编剧的作品还有《舒克和贝塔》,短片《蝴蝶泉》《回声》《白色的蛋》等。尽管做动画有点阴差阳错,但如今想来,能为孩子们写作,为中国动画留下一两部作品,让他感到荣幸和值得。
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在蹭《葫芦兄弟》的IP热度,比如《十万个冷笑话·福禄篇》就恶搞了两部作品的人物和剧情,并把蛇精和小金刚安排为一对恋人。最终,该作品被判侵权而下架。
姚忠礼关注过这一侵权事件,也了解网络上各种恶搞版葫芦娃的存在。“恶搞可能迎合了部分观众的口味,但相信真正有抱负的创作者不会这样做。有精力,不如去原创更优秀的作品。原创太重要了,中国动画重新辉煌的希望在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