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朱屺瞻先生诞辰130周年。
朱屺瞻是20世纪美术史上有重要贡献和广泛影响的艺术大家、美术教育家。他在绘画上贯通古今,融合中西,其世纪人生构成了一部可读、可思的近现代美术史。
一
朱屺瞻,出生于江苏太仓浏河镇。原名增均,因8岁丧母而思之常泣,塾师为安慰其诵《诗经·魏风·陟岵》中的“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更名为屺瞻。
朱屺瞻祖父是位儒商,喜好收藏名家书画,使朱屺瞻从小就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在塾师的指导下学画。朱屺瞻17岁毕业于宝山县学堂,后考入邮传部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因读书勤奋、画艺出众,获校监(校长)、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的青睐,得其教诲。20岁时,进入刘海粟创办的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先学了一阶段擦笔画后就专攻油画,以优异成绩留校执教。
朱屺瞻心手驰骋于瑰丽奇幻的色彩块面,却遭到开酱园经商的父亲的反对。但个性倔强的他,不顾父亲反对,东渡日本,师从绘画大师藤岛武二。不久,家中就发来急电召其回家。扶桑之行虽然仅三月,却让他开拓了艺术视野,更新了创作理念,领略和吸纳了当时前沿的美术风尚。
归国后,朱屺瞻更是一心扑在绘画上,开始研究、临摹西方绘画大师的作品。当时上海有个“天马会”,每年举行一次画展,朱屺瞻就以自己那些色彩瑰丽、对比强烈、块面造型的作品去参展。后来,他筹资为上海新华艺专建绘画艺术研究所,并任所长。抗战期间,他在上海,常与唐云一起画兰撇竹以示气节,聊以慰藉。从油画正式转向国画,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1960年上海中国画院成立,他应聘为画师,成为一名职业画家。
朱屺瞻为人友善、谦和、豁达、厚道,在艺术创作上有大智慧。他的口头禅就是“瞎搨搨”,意谓变汇通融、多头取法、糅合杂交。可以这样讲,从江南文化加盟海派文化到融入红色文化,朱屺瞻的世纪人生构成了一种可读、可思的近现代美术史。
二
我与朱屺瞻先生相识那年,他90岁高龄,先后在上海、南京、成都、北京举办《朱屺瞻画展》,以笔墨雄健、色彩瑰丽、构图奇谲、气势磅礴、融合中西的画风震撼画坛。我那时在上海文化艺术报工作,经书画篆刻家钱君匋先生的介绍,到位于巨鹿路820弄景华新村12号的朱屺瞻府上采访。我按响门铃后,朱师母从二楼窗口放下钥匙,我开门上楼。
朱屺瞻的画室在三楼,并不大,墙壁醒目处挂着齐白石题写的“梅花草堂”斋匾,四周挂有朱屺瞻所作国画花卉山水及小品油画风景,窗台上摆放着青葱的菖蒲。
须发银白的先生,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高兴地取出为画展所出版的《朱屺瞻画集》,让我翻阅欣赏。画册共汇集了他晚年创作的精品力作91幅,既有老笔纷披、妍美秀丽的花卉,又有笔墨恣肆、气韵生动的山水,给人以特有的“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的审美享受。九旬老者,在他的丹青挥洒、笔墨驰骋中,凸显出如此强烈的创造精神和如此勃发的生命风采,的确令人惊叹。我问道:“屺老,如果把生命也比作一种成就的话,那么,您的90岁人生,可谓是取得了艺术与人生的双重大成就。您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可总结的吗?或有什么秘诀吗?”
朱屺瞻听了我的话后,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以不紧不慢的语气真诚地讲道:“也谈不上什么总结,或是什么秘诀,仅仅是我漫长人生的一点小小感悟而已。我把其归纳为三个字,也就叫三字诀吧,即:功、寿、运。”随后,他便对这三字一一娓娓道来:“功,就是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下真功夫。也就是俗话讲: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特别是作为一个搞艺术的人,要舍得下苦功,用真功,你功夫下到什么程度,你的艺术才会达到什么水平。如我们画画的人,一定要另有一功,才能独创新路,才能自立风格,有所作为。”他确是下苦功之人,曾系统临摹古代山水经典名作。晚年,他依然每天在太阳升起时,开笔作画,家人戏称其为“太阳神”。
“寿,即孔夫子所讲‘仁者寿’。一个人要生性淡泊、豁达大度、乐观向上。”朱屺瞻一生遇到过不少磨难曲折。他年轻时体弱多病,曾得过肺结核,但他并不为病魔所吓倒,而是以乐观的心态对之,积极治疗之外,还以画治病,后来竟痊愈了。又如他们一家六口曾挤在虹口一条弄堂的“过街楼”里,穷得连煤球也要向别人一只只借,但他依然心无挂碍地一早就到公园去写生。为此,他深有感触地讲:“特别是我们搞国画的人,更要知道国画是生命的艺术,需要时间的长期积累,才能达到人艺俱老的境界,吴昌硕70岁出大名,齐白石80岁出大名,我90岁搞的这几次画展,也算出了些名,这都得力于长寿吧。”
“运,即是时运相济,生而逢时。如果社会大环境不好,就很不利于艺术家的创作。时运险乱,个人也就没有运气可言,有不少艺术家就是生不逢时,而在乱世遭受磨难乃至夭折。新中国成立前战乱不断,日寇入侵,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民不聊生,我们的生活与画画都没有保障。新中国成立后,我进了国家的画院,有了良好的创作环境,生活上也倍受关照,可谓是时来运转。”在垂暮之年艺术创作焕发耀目的光彩,他又遇到改革开放的盛世。
屺老的三字诀“功、寿、运”,可谓是他生命历程和从艺人生的经验总结、切身感悟和认知解读,体现了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的休戚与共,呈现了艺术创作与社会环境的互为作用,具有史论价值、哲理内核及人文意义。
三
1983年,朱屺瞻为美国旧金山国际机场画了巨幅《葡萄》。1986年,他应邀赴美讲学授艺。1991年,朱屺瞻百岁画展在上海美术馆亮相,“他以巨大的画幅与绚丽厚重、率真烂漫的彩墨,震撼了画坛”。1991年5月4日,百岁朱屺瞻宣誓入党,成为全国年龄最大的一位新党员。1995年,在英国大英博物馆举办“当代中国画——朱屺瞻的艺术”展。当年5月,坐落在上海鲁迅公园东北隅的朱屺瞻艺术馆建成开馆,举办“朱屺瞻百又五岁画展”。其后的7月,他又赴美国旧金山亚洲美术博物馆举办画展。
屺老访美归来后,我又去“梅花草堂”拜访了他。此时的屺老成就卓越、誉满海内外,但依然保持着一贯的谦和、真诚,他平静地讲:“画到老,学到老。前有无数的先贤,后有无数的来者,我只是不尽之流中的一点一滴。”当我问他访美的观感时,他颇有兴致地讲:“此次我到美国办展,看了博物馆的藏品,感到无论是‘印象派’还是‘野兽派’,都似乎从中国画中吸取了东西,影响最深的就是凡·高的《蝴蝶花》背衬景,就用了中国画的渲染法。又如马蒂斯的用色和图案,都受到我们东方艺术趣味的启示,对比强烈,敷色鲜明。可见,中西艺术是相通的,中国画传统博大精深。”
提及艺术创作的话题,我便请教屺老:您对自己的从艺生涯有何总结?我记得你在《癖斯居画谭》里曾讲:多年来,余总以“独”“力”“简”三字自求。“独”者,即忠于自己的面目,不依门户;“力”者,凝神静气,奋笔挥洒,也蕴含作者的思想深度,即“心力”;“简”者,即画面简洁,简约,不受世俗束缚。它们是否正是您从艺的三字诀?屺老略一沉思后说:“这‘独’‘力’‘简’可算是我从艺的体会,真正要讲到我的从艺诀窍,那可用‘厚’‘变’‘重’三字诀来概括,而且,我这三字诀分别是从三位大家的创作中悟得的。”接着,屺老言简意赅地解读:“这个‘厚’字,是从书画印金石气浓郁的吴昌硕创作中来。缶翁以石鼓文笔法、散氏盘笔意、秦权量笔势入画,具有一种相当厚重浑朴而雄健凝重的‘金石气感’,给人以苍劲郁勃、大气磅礴之势。”屺老晚年用笔狠、猛、爽,以求气淳质厚、貌拙气盛、老辣苍莽的遒劲效果。以求“笔贵有力,力贵有势,势贵有气,气贵存厚”,具有一种生命力度的迸发和阳刚之气的辐射。也正是这种“存厚”的表现形态,凸显了中国画特有的笔墨视觉张力与色彩肌理积淀。
“变,是从齐白石‘衰年变法’中得来。齐白石当年在陈师曾‘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的鼓励下,以十年之功,进行了‘衰年变法’,独创‘红花墨叶派’。我记得齐白石曾对弟子娄师白说:‘书画之事,不要满足于一时成就,要一变百变,才能独具一格。’我正是从‘一变百变’中悟得‘变’对画画的重要性,从而毅然‘暮年变法’。”屺老的“暮年变法”,应当讲在当代中国画坛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融贯中西而独辟蹊径,在国画的笔墨线条中糅合油画的造型变形,在色彩敷染中呈现油画的色调光影。无论巨幅山水还是花卉小品,既有国画的水墨写意、丹青晕化,亦有“印象派”外光手法的运用、“野兽派”色彩块面的状物构形,“外师造化”而“中得心源”,从而展示了其气势的酣畅雄健、笔墨的豪放稚拙、色彩的富丽堂皇、造型的恣肆奇崛。诚如张仃先生在《屺瞻百岁画集》前言中所赞:“屺老越到晚年,越加‘返璞归真’,近乎天籁。”
“重,是从黄宾虹的‘黑宾虹’时期悟得。我与黄宾虹亦是老友,曾在新华艺专共事,他早期绘画以清丽明逸、淡墨细笔为主,称为‘白宾虹期’。80岁后颠覆前风,以黑、密、满、重及黑中透光开‘黑宾虹’,画风独特而惊世骇俗。”屺老取“黑宾虹”时期的“重”,以国画大写意厚重朴茂的画风掺以“印象派”“野兽派”色彩状物的技法,为当代中国画苑开拓一新天地。
“我只是个‘探索者’。乐趣在不断追求,不断前进。”这是屺老在《癖斯居画谭》中的留言。从艺三字诀“厚、变、重”,是一位大师的创作实践总结,也是他取法中西审美观念的诠释,更是他对当代美术时代性走向的创作展示,体现了一种艺术觉悟和美学精神,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理论思考、学术阐释与思想研究,这对促进当下的中国画创作是有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