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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楼受教似“学徒”
2021年09月02日 13:56

  上世纪下半叶的三十余年间,施蛰存先生的北山楼金石拓本鉴藏,以单片纸本为聚积主体,无论是品种广泛性、数量丰富性,还是涉及历史学、考古学和艺术史学层面的金石学考据研究成果,如今审视,处在那特定历史时期,可谓“空谷足音”。今天,我们究竟如何纪念北山楼的金石考藏?沈建中先生以文本形式留存“北山楼金石遗迹”。这一期,本刊约请沈先生撰文,讲述他“近楼受教”中不为人知的故事。——编者

  北山楼所藏数量次之为墓志,居多的是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志,兼及墓碣、塔铭等。在整理妥善后,检出复本、摹刻本和伪刻本就有六百余纸,遂存于先生抗战时购置的一只小手提皮箱里。先生要求我在整理时,首先记录朝代年号、立石时间、书体及撰书人、志盖侧纸数,并在释读志文的基础上拟写题名,把题写每志名称作为专项练习的重点功课。这部“北山楼金石遗迹”,长期存在我的研究撰述计划中,是我的一份作业;对我的识见思考、实习勇气及治学耐力,亦为一次考试。今日重温,思旧而感恩。

  被先生委以“重任”

  1989年秋冬间,我连续两次去北京出差,因之许久未去北山楼请教。第二次在京期间抽空游了香山,闲逛时,想到先生正是本命年,且平常好古,便买了两件仿制铜器小摆设。当我返回家里,就看到先生来信,嘱我去一次。翌日午后,我便去了愚园路。

  上楼过后间,先向师母请安,奉上京城小袋果脯、小盒茯苓饼,遂来到前间,先生已坐在“老位子”忙碌,我取出小摆设,他忙说“谢谢”,指着一件说“哟,这个可作镇纸”“这种小玩意呵,西安多来西”“下趟不要买,没啥意思”。经这一提醒,我有点惭愧,先生原来就教过我,注意训练自己挑选的眼光,他老人家的经验之谈,不觉就忘在九霄云外。况且先生平素看似忍从周遭环境,生活情感质朴,而节俭且简约是日常态度,可他过日子讲究趣味。

  接着先生说:“我收集拓片这么多年,自从朵云轩门市不供应,几乎无处可买,加上这几年病废后,不能出门,我的搜集活动基本停止,至多也就能再得零散数纸。现在可以做结束工作了。”又说:“你对碑拓有兴趣,我想叫你帮我整理拓片。”我尚未反应过来,先生忽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情,继续说:“我考虑过了,这并不会妨碍你自己的业余爱好,每个星期只要来半天。”我暗自吃惊,莫非“委以重任”。

  见我犹豫,先生说这又不难的,凡事都是从不懂到懂,先试,三个月,如何?就这样,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先生跟我约定每周一下午,中午如没事就可过来,并关照了整理步骤、方法诸事。返回时骑在脚踏车上,想到能姑且当上大学者的“学徒”,手把手似的教育,心中不免兴奋,却又心怀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干好。

  手把手传授“技艺”

  北山楼收藏的金石拓本,基本上按品种分别堆放,其中已整合的成为有系统研究的数个专题,则另外归聚分别捆扎。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北山楼所藏拓本就其数量而言,无疑以造像类为大宗。先生将其分为三种名目,一是造像碑,二是造像记,三是造像。

  饭桌上摊不开,先生命我把拓本摆在床上,教我一份份整理,浏览大体、细加阅读、辨别判断、分类编目等步骤。碰上吃不准、看不明白的,就马上请教。先生开玩笑说,我这里变成了小作坊。我高兴道:我也成了跟师傅学手艺的“小徒弟”。

  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粘贴修补。糨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溶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糨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上墙”则在文件大铁柜背面。而多年前,先生曾搜集过一些废弃的古碑残纸,每品裁下字迹一尺左右见方,准备把汉至唐宋的碑版字样,装成册页,作为玩碑的一种形式,还能编一本名曰“碑式”的图集,亦准备一起托裱相关拓片残纸。

  先生挑出一部分需钤印的拓本,教我布位章法,但对我来说,这是难题,缺乏操作的基本功,先生所说的持印手感,要求是端雅稳妥,我一不小心就钤得走形不规整,发生用力不均而印色不匀,有几方打得横竖歪斜,显然被我破坏了拓片的美观,心里挺难受的。先生看了总笑道,拓本上打得不好的也有,我也有钤倒的,有些收藏名家请人打得不好或不慎的都有,只要细心一点就行了。先生越是宽容,我越生怕损害拓本,更紧张了,先生则越加鼓励。

  牛皮纸制作“碑袋”

  此前,先生按品类存放所藏,实属无奈之举。他把汉碑、魏碑、晋碑、南北朝碑、隋唐碑和摩崖巨刻,均存放于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纸板盒内;造像、经幢、塔铭、墓志之类,都是二三十份用“申报纸”捆为一束;再小一些的题刻、题名以及拓片小纸,利用邮寄过的大号牛皮信封,裁开裹成纸包,一包包的很多;一般都在拓本纸背粘贴先生书写题名年代的毛边纸小签条。先生说,从前藏家都印制专用拓片袋(先生又称其为“碑袋”),可自己没这个条件;但近年买不到拓片,又写小文章,得了不少稿费,有余钱买牛皮纸,制作拓片袋,一份份地整齐存放。先生嘱我有空去纸行看看。

  没过两天,我买回了五张双面牛皮纸。想不到先生说,这纸太好了,可这么多拓片,价钱吃不消。我转而一想,我每次来招待的点心可买三五张大纸哪,先生却重重地说:“迭个两桩事体,不搭界哦。”接连几天,我又购得十来张不同的单面牛皮纸,先生看了,觉得好是好,还嫌价钱贵,先用这些好纸做了一批较大的碑袋,专门存放汉唐巨幅。有天,我乘15路电车,恰好看到一爿南纸店,进去看到一种较薄的竹帘条纹包书纸,价格便宜。先生看了高兴得很,我便在一个中午骑着脚踏车一下子采购五十张。这种纸用完后又买了几次,但厚薄颜色皆有差异。

  在先生布置下,自制拓片袋实行流水作业,先从造像类拓本开始。根据先生设计的大中小号规格的样袋标准,按每批大张尺寸,确定裁纸开数。我把大张纸裁开,再和先生一起折成袋式,“阿姨”刷浆糊粘贴封背中下两条封口。等浆糊干透,先生按我备好的拓本,在袋正面书写拓本名称、年代等,偶尔写错,就裁毛边纸或宣纸签条重写粘上。再把拓本一一装入袋内,先生存有十来副线装书木夹板,恰好派上用场,配好布带,一般三十左右一扎,先生还命我正书签条粘贴木夹板上;余下的就用硬纸板替代,也是三十上下一夹捆起来。

  因材施教布置“作业”

  转眼1991年夏间,造像类拓本的整理基本完工,也作了记录。年已八十五六高龄的先生都没得暑假,照旧工作不息。然此后连续三四年暑间,皆因先生住院、获奖等原因,整理拓片工作临时暂停,我也有长短不一的“暑假”,先生就给我布置功课,开个书单命我读些入门基础书,还针对我基础差、底子薄而因材施教,辅导做学问应具备的态度与方法,讲授历史年代学知识,以及按年代编次方法。

  《水经注碑录》出版后,又印出《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着实让先生高兴了一阵。我深知他出版著作的曲折不易,在“集古录”样书寄来后好几天,很像过节那样兴奋,先睹为快,边读边感受亲切。先生说,你光看不行,写篇“提要”给我看看,只需二页文稿纸。我虽觉得先生布置的功课很有意义,却暗暗叫苦。先生看我着急的样子,随手取出一份剪报,谈了自己所写的读书随笔,指授写作要点、规范和经验。

  后来,先生又命我把这两本书都校对一遍。其实样书甫一寄来,先生即校阅并在新书上作了订正,而眼下是特地布置给我的作业。我逐字逐句校读,由于缺乏文史学、金石学诸多常识,实在不易,仅检出几处明显的误字。当我交给先生时,他边翻看边笑道,还有很多错处没能校出。随即为我一页页检查,连排版字体字号、行距空格的误处,皆作批改。先生谨严笃实的治学态度贯穿始终,不容我有丝毫的粗心偷懒,我至今保存着经先生批改的校本,《金石丛话》还是利用一本装订误版。

  如此训练,让我受用不尽,亦养成习惯,凡先生印行的、包括拙编的新书,我都作校阅核对,包括撰稿和发表时间等,并利用自己编撰的机会积极比勘校订。

来源:新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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