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临先生与文娟姆妈爱女庆原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老太太留下的一本记事簿,里面零零星星记录了几段日记。
仔细翻读,居然找到四则与我有关的叙述,内容皆为道临先生与文娟姆妈跟我的交往,文字晓畅,情感深沉,读来眼眶湿润,勾起诸多回忆……
日记之一
记得最清楚的是,《红楼梦》剧组主创人员都被邀请来《可凡倾听》。《红楼梦》越剧电影已放映,观众只看到(演员)银幕上的表演,但对主创人员的创作态度、导演处理的主导思想,(以及)各种花絮,都一无所知。可是,(这些内容)在《可凡倾听》里都被揭示出来了。在做节目时,可凡同志思维敏捷,抓住不放,(紧紧)追问,做得很活跃。如导演岑范,可凡问他:“听说你爱越剧,(是否)还会唱越剧?”岑范点头,并当场唱了一段贾宝玉选段。观众也喜欢看,(节目)最可贵的是,为《红楼梦》剧组留下了一份珍贵资料。
文娟姆妈日记中所提《红楼梦》主创大聚会,指的是《可凡倾听》2005年春节特别节目《红楼梦圆》。越剧电影《红楼梦》台前幕后主要成员,包括导演岑范,编剧徐进,舞美设计苏石风,作曲顾振遐,演员徐玉兰、王文娟、周宝奎、吕瑞英、金采风、曹银娣、孟莉英等悉数到场,热闹非凡。
那日,徐、王两位大家率先登场,回忆塑造宝、黛角色体会。玉兰老师印象中,如何“约束”自我是电影拍摄期间顶顶重要的信条。因为,相对于舞台表演,电影中的表情与动作皆不可过于夸张,幅度需大大降低,即便甩水袖亦不可无所顾忌;舞台表演情节连贯,人物情绪循序渐进,最后水到渠成,但电影拍摄跳跃性强,前一场要求演员欢快无比,后一场则要迅速进入悲痛欲绝情境,笑与哭之间需无缝切换。这对于戏曲演员来说,简直难以适应。文娟姆妈记得拍“黛玉焚稿”时,原本着一件浅色窄腰裙子,但银幕效果“偏胖”。她灵机一动,想到看歌剧《茶花女》时,玛格丽特临死之时身穿宽松纱裙,于是,与服装设计师反复研究,最终赶制出一套蓝色宽松裙子,穿上果然显得婀娜多姿。
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中,《红楼梦》拍摄那段时间,对文娟姆妈而言,都是人生转折点,因为她与道临先生恋爱正是发生在那个阶段。媒人即为黄宗江、黄宗英、张瑞芳和徐玉兰。随着《红楼梦》拍摄渐入佳境,道临先生与文娟姆妈爱情之花炽热绽放,决意长相厮守。正当两人筹备蜜月旅行时,导演岑范兜头泼来一盆冷水,表示“黛玉焚稿”那场戏未拍完之前,文娟姆妈不可离组蜜月旅行,否则容易造成前后情绪脱节,影响影片艺术质量。彼时,道临先生与文娟姆妈已属大龄青年,不由得在心里嘀咕“好不容易结个婚,你还横加阻拦”,但表面上则一切如常。所以,待“黛玉焚稿”拍摄完毕,道临先生和文娟姆妈才如愿前往庐山共度蜜月。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物质资源严重匮乏,两人在旅途中花2元钱买了一只叫花鸡,算是庆祝结婚;等重返剧组,再分送些许“蹩脚”糖果,人生大事就此告一段落。
《红楼梦》拍摄过程中,导演岑范严谨不苟,对细节的苛求近乎偏执,尤其“黛玉焚稿”那场戏在他看来,堪称“戏眼”。故紧抓不放,容不得半点差池。这也是他为何拒绝在这场戏拍摄前给文娟姆妈准婚假。正式拍摄时,岑范特意嘱咐化妆师,着力突出林妹妹临终前的惨淡、幽怨、悲苦,摒弃廉价唯美主义,仅穿一套裙子,还原一个病危女子临终前的真实状态。在气氛渲染方面,他用风扇将幔帐飘动起来,炉中燃烧的诗稿化为灰烬时,也随之飘浮于空气之中,氛围显得更为惨淡;原本那句“最后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由林妹妹演唱改为旁唱,更显凄凉无比,鬼气森森。细节决定成败,越剧电影《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经典,与艺术家物我两忘、倾情投入紧密相关。
越剧《红楼梦》堪称戏剧大工程,每一个演员作用均不可替代。在《红楼梦圆》聚会中,“老祖宗”周宝奎说:“老祖宗一角首先要演出其‘威势’,于是,从斯氏表演体系获取灵感;为解决身高不够缺陷,靴子里装内高跟,凸显人物威严”;“薛宝钗”吕瑞英说:“从平日擅演的天真少女或巾帼英雄,忽然变为腹笥深厚、心机重重的薛宝钗,唯有反复阅读原作,方能完成艺术的蜕变”;“王熙凤”金采风说:“影片一开始,王熙凤那句‘林妹妹来了,林妹妹来了’奠定人物基调”;“紫娟”孟莉英和“琪官”曹银娣也分别以外柔内刚的情感把握和清新脱俗的气质,为影片增添光彩;“贾政”徐天虹因病未能亲临现场,但在医院和大家分享了其表演体会。总之,那次《红楼梦圆》聚会,从不同维度展示了越剧电影《红楼梦》的艺术魅力,并为其留下了一份极其珍贵的艺术资料。
日记之二
可凡平时也是我和道临的好朋友,常来家玩。他对老人很尊重,也为老人解决一些问题。如道临要出一本诗文集,先在北方一家出版社印,结果非常不理想,道临很生气。是可凡帮助找到人民出版社,介绍崔美明同志,才于1997年出版《走进阳光》。后来,可凡又觉得道临的朗诵应该记录下来,又帮助出版了。他来我家做客,总让老人先坐下,他再坐。
《走进阳光》是道临先生唯一的一本诗文集,此书原本交北方一家出版社出版,但书被粗制滥造,讹误连篇,甚至成段脱落,个别珍贵旧照也遗失了。为此,道临先生郁闷不已。于是,我敦请上海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崔美明老师重新编辑出版此书。待手捧透着墨香的新书时,道临先生感慨万分,顺手在扉页写道:“谢可凡大媒。”
道临先生挚友黄宗江为此书撰写序言。他称孙道临是“一首舒伯特和林黛玉合写的诗”。在他看来,这位老友太过善良:“我常在生活中,自常谈笑中,窥测我这一密友,受人敬爱的大演员,得意的‘大明星’,内心有难以说清的,与人生人世共存的忧郁。”而道临先生也将《如果没有宗江》一文作为全书首篇,记录彼此的深情厚谊。书中《没有失去的记忆》一文,满含真情,读来令人印象深刻。对于散文家朱自清先生哲嗣朱迈先,道临先生以生动笔墨描摹了这位昔日同窗:“他借给我一本尼采的《苏鲁支如是说》,扉页上有幅尼采的照片,我发现那浓眉下的眼睛,竟和他有些相像。只不过,他的眼神不是那么冷峻,而是在深沉之外,又显得那么仁厚,有些怅惆……”他曾经常随朱迈先同往清华园拜访朱自清先生,意想不到的是,朱迈先后竟遭遇不测。在那个非常历史时期,道临先生一度曾怀疑自己对朱迈先的判断。待天朗气清,朱迈先冤假错案得到平反,道临先生为之深深忏悔:“我为自己曾经那样而无情地把他勾画成敌人而感到惭愧!我,这就是我!我知道,忠厚的迈先是会原谅的,他深知我这样的人是软弱的,思想是容易被环境所左右的。然而,我却不能不感到痛苦,对于自己曾经这样信任过,深深敬爱过的人,我到底有多少情真呢!”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省精神,尽显无遗。
书中还收录了一封道临先生给李雪健的短笺。道临先生对李雪健在《焦裕禄》中的表演大为赞赏:“我觉得你用自己的一片诚心和整个灵魂统帅了你的设计和技巧,因此,才能如此震撼人心,传达出这样一个个纯净忘我的精神境界。某些炫弄技巧,展现个人‘魅力’以至扭曲自己生命的表演者,看到你在《焦裕禄》中的演出,应当会感到惭愧的吧!你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字字句句,透出一位长者对晚辈的殷殷期盼。
至于那本有关朗诵的书则是《银汉神韵——唐诗宋词经典吟诵》。此书由王群教授与我主编,邀请道临先生以及乔榛、丁建华参加朗诵。道临先生对朗诵有其独到见解。他认为,当一首诗用朗诵方式传播时,“诗,不再只是环流于心底的孤独的潜流,她插上了声音的翅膀,飞向听众,引起交叉共鸣和回响。她沟通千万心灵,共同融入一个时代的感情巨流之中”。
道临先生的朗诵之所以自成一家,主要依赖其对文学作品深邃的理解力和有声语言非凡的表现力。譬如李白的《将进酒》。开篇伊始,诗人以夸张的语言,描绘黄河之水西来东去不可阻挡的豪迈气势,对此朗诵者通常会用豪迈粗犷的方法进行处理,但道临先生则反之,没有采用与文字相应的巨浪排空的语势去震慑听众,而是将其与下面两句形成鲜明对比的句子在整体上加以考虑,抓住一个“悲”字,以与两个长句相协调的舒展语调吟诵,代诗人向听众传递痛苦的呼告。朗诵李白另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时,道临先生对长诗的第二部分,即从“我欲因之梦吴越”一直到“仙之人兮列如麻”,声音处理极见功力。此段写诗人梦游情景,时空变幻,景象迁移,一切都显得如此神秘怪谲,奇异曲折。道临先生忽而气提声凝,忽而气虚声轻,忽而气满声高,忽而舒缓,忽而强疾,尤其是吟诵“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两句时,彻底打破固有节律常规,改变了“长言”的吟咏方式,而是一顿一挫,仿佛诗人在“千岩万转路不定”之时,一步一景,一处一声,令听者凝神屏息,有变幻莫测、身临其境之感。即便是吟诵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那样明了晓畅的诗作,道临先生似乎无特别处理,但整体音调凄婉苍凉,并在低声泣语中吟诵完“春风不改旧时波”一句,表达诗人对世事的嗟叹。
日记之三
道临2005年住医院治疗,可凡也常去看望他。最后一次采访时,道临已记忆极差,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我在外面听了也很急,可凡却不厌其烦地提示他,才(最终)完成!
每每说起道临先生晚年记忆衰退,我总是心痛不已。印象里,道临先生一直十分健朗。2000年,他还奔赴白雪皑皑的白山黑水,执导电影《詹天佑》。有一天,《詹天佑》中詹天佑扮演者冯淳超先生来电告知,道临先生记忆严重受损。我听完大为惊骇,赶忙奔向医院,走进病房,只见道临先生笑语吟吟,迎上前来,似乎并无异样。待坐定,他一边削梨,一边用试探口吻询问我工作状况。很显然,其记忆处于空白状态。于是,我便若无其事地暗示他我究竟是谁。道临先生听罢,忙说“知道!知道!”试图掩盖真相。之后,他又重复数次同样问题,以期打开记忆闸门,但均告失败。那个瞬间,我心如刀割,无言以对。
那段时间,每隔两三周我总会去医院陪道临先生聊聊天,尽管,常常出现交流障碍。某日,与张瑞芳老师偶遇,她问我前日是否前去探望过道临先生,并说是老人家亲口告知。听罢此言,大喜过望,猜想先生记忆或许恢复,次日清晨便赶赴医院与之做采访。
道临先生素来注意仪表,那日,照样穿戴整齐,仪表堂堂。遗憾的是,老人家的记忆断断续续。不过,他对母亲的爱依然深沉,仍记得母亲送给他覆盖着红色剪纸的茶杯;对共赴朝鲜战场的同事范正刚充满怀念,仍记得穿越炮火连天的山谷,与冯喆一起寻找战友的遗体;当然,也留存着有关电影《乌鸦与麻雀》《家》《渡江侦察记》的零星片断……
端坐在道临先生对面,望着这位曾经如此神采飞扬的艺术大师,我内心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但也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有不少人都说,是看着我电影长大的,我倍感欣慰。虽然已慢慢变老,但也可自豪地说,此生未曾虚度青春,没有辜负人民乳汁的培养。作为电影工作者,深感无以名状的幸福。”的确如此,那些胶片,或黑白,或彩色,都记录了道临先生多姿多彩、充满阳光的人生旅程……在道临先生诞辰100周年时,忆起这些片段与感悟,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与意义。
日记之四
道临说,看到一个好苗子,投可凡一票,平时(他们)偶尔也一起朗诵。
文娟姆妈所说的“投一票”,说的是1987年上海电视台举办的大学生节目主持人评选活动。继《你我中学生》节目大获成功后,电视台又开始筹划《我们大学生》节目,并从大学生中遴选主持人。
我当时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就读,因经常主持学校文艺晚会而被推选到大赛,经层层选拔,最终闯入决赛。按比赛规则,参赛者需自行设计一个五分钟小栏目。我有位同学特别擅长小发明,设计了新型输液软针,校园内外反响强烈,但他学习成绩不佳,对于如何评价这类学生,大家意见不一。于是,我便想到以此事作为切入点,就学生成绩与能力辩证关系进行讨论,故将栏目定名为《观察与思考》,采访嘉宾则为我的恩师、时任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副校长的王一飞教授。一飞师文理兼擅,上课时常常妙语如珠,对学生提问对答自如。因此,待我上场时,便以采访方式与王一飞教授进行交流。针对当今医科大学生如何应对时代挑战的问题,一飞师答曰:“有人说,医学生应该准备一个装知识的口袋,但在知识裂变的今天,每年发表的论文有五百万篇,每一分钟就有一本书出版。如此这般,这个麻袋过于沉重,究竟谁才能背得动?因此,医学生在学校积累知识的同时,更要注重能力的培养。第一要有科学的思维;第二要有勤劳的双手,再高级的仪器也需要人来操作;第三便是自学能力的培养。”这段采访虽然只有短短数分钟,但一问一答之间,条分缕析,基本点明能力与成绩关系,因此,受到大家赞许。作为大赛评委会主席,道临先生对这段设计与表现给予肯定,投出关键一票,使我在比赛中拔得头筹。
后来,庆原跟我说:“那时候正逢我出国前夕,晚饭时听爸爸说起,发现一个主持好苗子,还是个大学生,决定要投上一票。”道临先生的关怀与爱护,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人的生命之河,如同自然界的大江大河一般,时而碧波如镜,时而波涛汹涌,但在几个拐弯处,总会遇到贵人、恩人、善人,让你感到世间的温暖与良善,避免走入歧途,助你背起行囊,继续前行。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无论我们取得何等的成绩,永远不要忘记那些扶持过你、关注过你、爱护过你的人。感谢所有像道临先生、文娟姆妈那样的前辈,赐予我们以智慧、勇气、怜悯、关爱。我们这一代人也会将人间大爱不断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