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老生演员袁国良凭借北方昆曲剧院出品的昆剧《烂柯山》中“朱买臣”一角，获得第十届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第32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作为中国戏剧表演领域的最高奖项，梅花奖不仅是演员个人的至高荣誉，也是剧院团的荣誉。它既是对潜心学艺的演员技艺的认可，更是对北方昆曲剧院上下一心、齐心合力培育新人、创作精品、打造经典工作的认可，并对以演员为首的剧院团繁荣发展戏剧事业的希冀。本文将从昆剧《烂柯山》入手，分析其获得梅花奖的原因。

　　一、选准了剧目

　　《烂柯山》是昆剧经典剧目，其故事取材于《汉书·朱买臣传》，叙朱买臣“见弃于妻”的故事，此后故事内容不断丰富，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明杂剧《负薪记》、明传奇《烂柯山》等多部戏曲作品不断敷演。近代以来，京剧、越剧、昆剧、莆仙戏等诸多戏曲剧种也相继改编。就昆剧而言，剧目《烂柯山》主要有江苏省昆剧院版本和上海昆剧团版本，二者都从明传奇《烂柯山》中取折串联而成，重要情节“马前泼水”未有变化，区别在于省昆版本以崔氏为叙事的焦点，在《逼休》一折后加入《悔嫁》，将“崔氏休夫”时的尖酸刻薄和“崔氏改嫁”后的懊悔苦恼串联在一起，为后来的“痴梦”埋下伏笔，突出妻休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情节合理性。上昆版本则以朱买臣一角为中心，在《吵家》与《逼休》中加入《雪樵》一折，刻画朱买臣处境的窘迫，加深观众对朱买臣的同情，以此凸显马前泼水的合理性。从全剧情节的逻辑性来看，省昆版本似乎更胜一筹，但从剧目的故事性来看，上昆版本一改传统剧目中平面的朱买臣形象，转而挖掘其不同阶段的心路历程，使得朱买臣的形象更加立体生动。

　　袁国良主演的昆剧《烂柯山》传承自上昆版本，《雪樵》一折为老生朱买臣独角戏，《痴梦》一折为正旦崔氏独角戏，其余各折均以生旦对手戏为主，间或穿插有唐大姑和张木匠等丑角烘托喜剧气氛。出场角色虽然不多，但是场面冷热相济，且表现的是世俗生活场景。贫贱夫妻百事哀，崔氏在唐大姑巧言诱惑下，醉心于张木匠的丰厚聘礼，不顾与朱买臣结缡二十年的夫妻之情，另嫁他人。朱买臣面对崔氏的刁难和指责百般隐忍，希望以真诚和许诺未来的富贵生活来打动崔氏，无奈仍旧遭到崔氏的逼休，只能对天哭泣。得官后，面对崔氏的哀求，从心软到愤怒再到坚定，朱买臣的心理历程真实可信，也带给观众以思考。其所表现的剧旨是夫妻之间要相互尊重和包容，共患难才能同富贵，如果嫌贫爱富，只想坐享其成，而不愿意付出，则只能得到覆水难收的结果。这样的剧旨能够体现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观与价值观，贴近人民的日常生活，自然能够引起观众的兴趣。

　　二、将老生行艺术演至极致

　　袁国良在《烂柯山》中吸收昆剧名家计镇华的表演精髓，深入理解人物内心，以鞋皮老生应工。朱买臣刚出场时猫着腰，趿着鞋皮，眼神向两侧张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后，走到九龙口亮相，引子“穷儒穷到底”中的“底”字道尽了窘迫的酸楚，“穷神送不退”中的退又充满了对窘境的不甘和对穷神的不屑。眼神配合身段表演和念白，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形象跃然于舞台之上。

　　《吵家》是老生行当经典折子戏，讲述崔氏嫌弃朱买臣寒酸，与他争执的故事。崔氏与朱买臣的争执起于“穷”字，封建社会讲究夫为妻纲，但是在贫穷面前，朱买臣已无法摆出大丈夫的做派，加上崔氏性格跋扈，尖酸刻薄，朱买臣出于对发妻的尊敬和忍耐，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地向崔氏拜揖，还在崔氏责怪他时，劝她“自寻烦恼休休休”，哈哈一笑。崔氏为无米而喋喋不休时，朱买臣双眼一转，稍作停顿后，从桌后拿出淘米箩，小心翼翼地靠近崔氏，却被崔氏一把推倒。只能以夸张的捡米粒动作取乐于崔氏，边捡边说：“一粒米，七担水，罪过呀，罪过”，安贫乐道，心胸豁达的朱买臣与崔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崔氏不依不饶的时候，朱买臣眼睛一转又计上心来，说一位算命先生卜卦算出他“如今这一交文运，就富贵起头了，多年苦楚，苦楚到明年五十”，朱买臣摇头晃脑，神色飞扬的幻想着自己得官为崔氏求得凤冠的场面。落魄书生虽不改读书之志，无奈现实磋磨，只能摇头晃脑地幻想未来的荣光，这些动作，形象地反映了朱买臣不甘贫穷的心态。

　　《逼休》讲述的是崔氏在唐大姑的唆使下另攀高门，逼迫朱买臣休掉自己的故事。崔氏让朱买臣写下一纸休书，说：“我只要有的吃有的穿，就去嫁他”时，朱买臣瞪大双眼，双手摆动，重复“就去嫁他”，动作的夸张和情绪的停顿，外化了朱买臣内心复杂的情绪，为后半段的“三哭”埋下伏笔。朱买臣被崔氏强拉着写下休书，按下手印，晕倒在地又醒转回来时看到崔氏已走，不由得悲从中来，掩面哭泣。旋即安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撇得下”，回身关门之后，还忍不住回转面对崔氏离开的方向，掩面哭泣叫着“娘子”。转眼一看，手指上还有被崔氏强迫按下手印的墨迹，伤心之余愤怒不已，对自己不住地说着“不要哭，不许哭”，转过身来坐在椅子上，然而，却情不自禁地想起夫妻共话的情景，不禁又喊出了第三声“不要哭”，在抽泣声中一步一挪的走下场去。这段表演感情充沛，刻画入微，使观众无不为朱买臣的悲惨境遇动容。

　　三、在守正中创新

　　当前，昆剧老生的守正与创新面临着诸多挑战，在昆剧老生程式基础上，融入自身对生活的理解至关重要。昆剧名家计镇华擅于打破传统的行当区分，加强人物的内心刻画，如在《烂柯山》中，通过眼神和恰当的肢体动作，刻画朱买臣的人物性格。袁国良在《烂柯山》中融合京剧的筋骨与昆剧的细腻，创新表演方式，其中最突出的两折分别是《雪樵》和《泼水》。

　　《雪樵》一折表现的是朱买臣在崔氏逼迫下，冒着风雪进山砍柴的艰辛。朱买臣手持扁担入场，唱完四句定场诗后，佝偻着腰，双手搓动放在嘴边哈气，又将扁担靠在自己身上，将手搂入怀中取暖。当念到：“我朱买臣不知何时才有出头的日子”时，双手摊开，从内心深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唱完【后庭花】后，朱买臣以扁担代替拐杖，探一步，行一步，接着用跪步、甩髯口等程式化动作，演绎出了暴风雪中落魄书生的困顿。山路难行，朱买臣一无所获，想到崔氏的责骂，不禁悲从中来，边甩髯口边滑步唱到：“拼烦恼走一遭”，叹气之后一甩袖袍，一脚深一脚浅地下场。设计出的以情感作为载体的程式动作合情合理，也加深了观众对朱买臣这一人物形象的同情。

　　《泼水》讲述的是崔氏悔嫁后，得知朱买臣得官返乡，跪求朱买臣破镜重圆的故事。朱买臣步态稳健，从容自信，但是在面对崔氏的哀求“收了奴家回去吧”时，内心的震动借甩髯口表现了出来。覆水难收时，朱买臣手持马鞭，先甩袖袍再甩髯口扬长而去，留下崔氏在原地呆若木鸡，这些程式化的动作借助技巧，更突出了马前泼水、覆水难收的遗憾。

　　此外，朱买臣“三笑”的处理也颇见功力。朱买臣被崔氏逼休时，通过短促而压抑的苦笑，配合颤抖的甩袖动作，表现了他“悲中带讥”的自嘲。《雪樵》一折中，朱买臣在绝望之下，笑声由低至高再至嘶哑，体现出内心的痛苦。《泼水》中，朱买臣得官后面对崔氏悔恨的哀求，以三声由冷笑到狂笑的递进式处理，表现出他报复的快感和得意的心态。

　　袁国良版《烂柯山》的成功，是昆曲老生行当在守正与创新上的成功，这当然离不开北方昆曲剧院推动“阔口行当”发展的举措，也离不开专家团队的打磨和高频次演出的锤炼。但更重要的是，剧旨贴近人民，表演细腻传神，情感把握到位，只有立足于剧目本身，才能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