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卢周来新出的随笔集《边缘的言说》(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版),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读这本书,不像读之前他所出版的另外几本书那样,能明显感受到知识与智慧的冲击,和从阅读中产生丰富联想与知性的欢愉。我说他的随笔写作,好像没有多少创新,已经稍显随意,有了“水分”了。他笑着接受了我的批评,不过他也给了我一点解释:毕竟是随笔嘛,只能更多关照常识。
我当时并没有明白他所说的“常识”,究竟是指什么,也没有向他深究。及至过了几天后,因为思考某一问题时碰到疑难,而随手到处乱翻书,又扫了一眼他的这本随笔集,里面的两篇文章,忽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两篇文章所说正与“常识”有关!其中一篇叫《经济学研究应该尊重常识》,文中所说他在天津南开大学开会时碰到的一件事情,细细读来不禁令人有所感触。一位留美归来的张姓女博士告诉卢周来,她接连听到了三个学术论文陈述,一篇说,外国资本其实在中国并没有赚到多少钱,而对中国的贡献很大;一篇论证,中国内地资本外逃对经济其实并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反而有正面作用;还有一篇说,中国内地只应该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这些说法,“听得我都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原因很简单,尽管这些观点建立了很复杂的数学模型,还引用了大量的数据,但却与她的常识(CommonSense)相违背。这件小事情,也触发了与会的卢周来的思绪,他借所读的一本书,深入考察了经济学者与大众的日常生活感觉之间的距离,指出经济学者的“身体与思维”分离,表面看来是在求真,实际上却也可能使自己的理论,偏离本应该行驶的轨道。对于与现实生活关联密切的经济学来说,“首先需要做的是尊重常识,学会在常识的基础上说话”,而不是用高深的道理迷惑大众。
我似乎有些明白,卢周来所说的“常识”,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他的另外一篇文章《中国还处于政治经济学时代》,则使我又懂得了张姓女士所说的中国经济学者的缺乏常识的原因。
在卢周来看来,今天的中国与西方先进国家不同的是,“还处于政治经济学时代”,生产与交易背后的权利结构及社会各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在当下中国还没有被理顺,这是现阶段中国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在此情况下,关注效率而又注重实证研究的现代西方主流经济学,如果被中国经济学者们当成了疗治中国问题的不二药方,那就不免会“错置具体感”,无益于中国目前的改革进程。可惜的是,这一“常识”并不为中国主流经济学界所认知,他们往往无视西方世界从传统政治经济学到现代经济学转变背后的历史背景,而将现代西方主流经济学简单移植到了中国的经济与社会实践之中。
在卢周来眼中,以上这些东西,其实不过都是常识,是经济学者在运思中国问题时,必须具有的基本历史与空间感觉。然而现实情况却是,这些常识屡屡被撇在了一边,没有多少人愿意在常识的屋基上建房搭屋。那么,这些常识需不需要得到尊重呢?卢周来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常识没有得到应有尊重的情况下,一个理解大众需求、知道主流经济学的错谬的经济学者,当然应该把他的一大部分精力,放在不懈宣传、普及常识上。常识又是经常重复发生着的活的实践,一个以捍卫常识为己任的经济学者,当然又需要借每日都在翻新的事件,反复地讲述普通的道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东西”。写到这里,意识到了为什么在读卢周来的这本新著时,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新鲜感。经济学随笔写作,本来就不是致力于求取出人意料,而是面向日常生活,讲述简单明了的事实与因果。由此顺带谈一下学者的知识使命。卢周来在经济学随笔写作之外,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还是用在经济学本身的研究上,他也并不忽视知识创新,并且最近就将有专著问世,后者恰是前者的源头活水。我想,作为一位学者,在其知识追求上,大概也正应如此,一方面要传播普及常识,另一方面,要在自己专业研究领域有所创新。作为知识生产、传播的这两个方面,都应为问学者所坚持,它们乃是学者不可推卸的知识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