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是一个人的史记。
如果没有文字,谁能把生命中的每一天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世界如此之大,人数如此之多,芸芸众生,难道凡夫俗子的每一天也那么重要?
一滴水,可以见太阳;一棵树,可以见森林;一个人的日记,可以见证一个时代。看徐成淼的日记,就是这种感觉。
发生在疯狂年代的那一幕幕,已经被许多人用许多方式描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历史专著、人物传记,但是,没有什么样式,比日记能更准确更直截了当展示那个逝去的时代,那生活情景,那政治氛围,那人物细微的内心。越是久远的日记,越弥足珍贵。因此,当“文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席卷全国,徐成淼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文章、照片、书信,而是他那几大本日记,这是他青春与生命的纪录,万万不能轻易销毁,也万万不能落到抄家人手中。于是,他趁着朦胧暮色,趟过河去,把日记隐匿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于是,39年之后,我们读到了徐成淼冒着风险保护下来的,写于50年前的一段日记———《我的复旦四年》(“大象人物日记丛书”之一,大象出版社2005年4月版)。日记纪录了1955年到1958年,徐成淼在复旦大学读书时代的生活。
徐成淼从小爱好音乐、绘画、文学,他的日记充满了真切的感觉。徐成淼进复旦才十七岁,那是个欣欣向荣的年代,也是个政治狂热的年代。他对新社会“火热的生活”极其向往;对上海“进入社会主义”满心欢喜;对“向科学进军”充满激情。和许多那个时代的青年一样,他激情满怀,政治热情高涨。但是,父亲的“历史问题”使他遭受政治和生活双重压力。他不断为能否获得助学金犯愁;他不断为自己能否被信任担心。他没有钱买邮票寄信,没有钱买稿纸抄写自己的小说,但是,他不气馁,拼命读书,几乎门门功课考5分;他写小说散文,不断给报刊投稿;尽管担心别人说他“假积极”,还是真诚地参加政治活动。
但是,灾难还是发生了。他的一首二百字的散文诗被批判,随之被错划为右派。无休止的检讨,无休止的被批斗,心爱的恋人不敢与他来往,日夜相处的同学成了凶神恶煞……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从来不想推翻我心中崇爱的党,我从来是那样欣赏苏联和毛主席,但这一切我都将昧着良心说话,我将把自己说成坏蛋!是人民的罪人、死敌”,“党啊,英明无私的党啊!我是那样相信你,但我应该怎样取得你的信任呢?”
在这炼狱般的苦难中,同学的一个笑容,都会让他激动不已,“路上遇见沙丽丽,她朝我笑了笑,我竟不知所措……现在,只要能对我笑一笑的人都是我的恩人。”开小组会时,有个同学用手轻轻摸了一下他得膝头和腿部,他一时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没有亲身体验,谁能如此深刻地再现受难者如此真实的心态?读这段日记,让我辛酸得掩卷长叹。
可是大祸临头时,徐成淼居然懵里懵懂,坠入情网。他在日记中花了大量篇幅记下了对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记下了恋人频喜频忧一日三变令他无所适从的苦恼,这些真实的纪录,没有花哨的形容词,没有氛围的渲染,有的只是真实的细节,丝毫不比我看过的一些炒得沸沸扬扬的小说对爱情的描写逊色。
书中还有两句不同寻常的说明,一句是说1958年3月日记被迫中断一个月零六天,另一句是:“(1958年3月16日至1958年11月28日之日记,原文系以汉语拼音记写,三十年后,由徐成淼本人将其由拼音复译为汉字。)”
在政治高压下,多少人烧毁自己的信件日记,留下无尽的遗憾,而徐成淼在疾风暴雨中坚持纪录,甚至用汉语拼音掩护,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历史就这样被蕴含在一个普通人的日记中。它让我们看到了50年前复旦校园的景象:相辉堂,500号(原来那里是教室,现在可不是了),复旦周边有大片菜地的五角场、国定路……值得一提的是,日记中还展现了当年大学生的阅读史:茅盾的《子夜》,安德列耶夫的《明朗的远方》,还有《简爱》、《茶花女》、屠格涅夫、普希金……
如今,徐成淼已是贵州民族学院的教授,他说:“将我当年绝对私秘的日记予以公开的条件已然具备,我相信我和我的同代人,已经完全能够站在历史的高度,去俯视以往,而将个人恩怨如尘埃一般轻轻抹去。”是的,一个人的史记,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可以照见现世,警示未来。毕竟,对于过去的历史,我们还是思考得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