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笔找到了“宇宙中心”

2016-12-5 10:33:14    来源:东方网    作者:李金哲    选稿:李君婷


  阿摩司·奥兹,当今以色列最富影响力的作家,也是多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呼声颇高的希伯来语作家。他一直致力于用充满隐喻和想象力的诗性语言,通过一个个不幸的家庭,呈现对犹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现实的关注。

  《爱与黑暗的故事》是奥兹目前唯一一部自传体小说,9年前在中国出版,他传奇的家庭故事和犹太民族的大流散令太多中国读者动容。这部作品也被学界视为奥兹最优秀的作品,至今已被翻译为30多种语言。奥兹说,如果想了解更多,那就请你坐下来读我的书。

  与托尔斯泰式的人物一起生活

  1939年,奥兹出生在一个旧式犹太家庭。他的祖父母、外公外婆还有父母亲,在上世纪30年代被迫从波兰的诺夫诺和乌克兰的敖德萨,搬到贫瘠荒芜的巴勒斯坦。用奥兹的话说,这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市”——这座山城不像欧洲,没有河流,没有哥特式小桥,而是到处布满石头。他们居住的凯里母亚伯拉罕区,距耶路撒冷都十分遥远,更别说他们久久单恋的欧洲了。

  对欧洲,奥兹这样的犹太精英家庭有着复杂而微妙的感情。那儿既是令人怀恋的故乡,却也危机四伏。“它(指欧洲)不喜欢犹太人,因为犹太人虽然聪明、机智、成功,但喧闹、粗鲁。”两千年来犹太人一直处于流散状态——他们向往欧洲,倡导欧洲文化,推崇欧洲的风光、艺术、文学和音乐。但欧洲的墙壁上爬满了各种反犹涂鸦,例如:“犹太佬,滚回你的巴勒斯坦去!”在那些反犹情绪强烈的欧洲人眼中,犹太人是“外来者”。然而,当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这个近2000年前他们被驱逐出去的地方——全世界又冲他们叫嚷:“犹太佬,滚出巴勒斯坦!”

  《爱与黑暗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背景之下。

  在巴勒斯坦的凯里母亚伯拉罕区,奥兹度过了人生的前15年。他与很多“托尔斯泰式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他们是教授、学者、诗人、预言者、作家和理论家,经历过大屠杀,饱尝折磨,欲望备受压抑,却始终秉持着理念。为此,他们昼夜不停地思考、书写,就像奥兹的约瑟夫伯伯所说:“我又是一整夜没有合眼,为我们民族忧心忡忡。”

  受长辈的影响,奥兹也十分钦佩拓荒者。那些年轻的犹太男女,从欧洲移居中东,开垦土地,建设犹太人社区,被誉为新型的“犹太英雄”。奥兹曾梦想有朝一日会被拓荒者带走,将他铸造成战斗的国民。这也为他成年后,离开家乡,去往基布兹当农工埋下了伏笔。

  穿梭在语言的秘密丛林中

  奥兹的家庭充满传奇色彩。在父母家、亚历山大爷爷家、约瑟夫伯伯家,没有人不读书。书房是其家庭必备,书架和书籍是家庭的骄傲,也是内心的安全感及使命所在。奥兹的父亲阿里耶是个认真努力的学者,他能读十六七种语言,会说十一种语言,对文学、历史、语言都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和欲望,一生都致力于学术研究。白天,阿里耶是国家图书管理员,到了夜晚,就开始撰写希伯来中篇小说论和简明世界文学史。他期望可以像约瑟夫伯伯一样,成为令人敬仰的大学教授。

  约瑟夫伯伯几乎没日没夜地思考。他撰写《当民族为自由而战》一书,以作为希伯来青年的精神食粮,他写道:“我们必须对年轻一代进行再教育,赋予其一种英雄主义精神,一种坚定不移的反抗精神……我们多数老师尚未克服大流散时——无论流亡欧洲还是流亡阿拉伯国家时——那种卑躬屈膝的失败者精神。”他还告诉奥兹,“谴责我者乃昨日犹太人,目光狭隘,没用的可怜虫,可你呢,万万不能像他们那样一事无成,一定得读书、读书,再读书。”

  奥兹的母亲毕业于布拉格大学文学系,同样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会讲四五种语言,能看懂七八种文字。但是出于文化方面的考虑,父母亲只教奥兹希伯来语。奥兹开始读书的时候,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提供既有品位又有养分的读物以树立榜样。母亲喜欢讲巫师、小精灵、食尸鬼、森林深处魔法小屋的故事,也为小奥兹讲述各种各样的情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的甚至动物的内心世界。

  奥兹回忆:“在我尚未具备思想的年幼时代,妈妈就带我前往其他孩子鲜少涉足的地方,在这过程中,她向我展现了令人心旌摇曳的语词羽扇,仿佛她正在把我抱在怀中,一点点将我举向越来越高令人眩晕的语词高处。”穿梭在语言的秘密丛林中,奥兹的文学想象力得到了启发。

  再也不能和书本分开

  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对奥兹说:书与人一样可以随时间而变化,但有点不同,当人们不再能够从你那里得到好处、快乐、利益或者至少不能从那里得到好的感觉时,就会对你置之不理,而书永远不会抛弃你。后来母亲因偏头痛住进疗养院,奥兹的阅读并没有因此而中止:莫泊桑、契诃夫、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对奥兹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他和字母交朋友,掌握语言,以至于再也不能和书本分离。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记录了这种疯狂:

  “他们是推动我读书的人,现在他们成了巫师之徒,我是流水他们无法阻挡。过来看看,你的孩子半光着身子坐在走廊的地板上,读书呢。孩子藏在桌子底下,读书呢。那个疯疯癫癫的孩子又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读书呢,要是他没读书,就是掉进马桶淹死了。”

  父亲希望奥兹继承家族传统,像伯祖父那样成为著名的犹太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他喋喋不休地讲述词语的相互关系,介绍神秘的太阳系、血液循环、英国人的白皮书、堂吉诃德的冒险、书写和印刷史、犹太复国主义准则,等等。

  父亲爱书如生命,他为奥兹详细讲解了书籍的排列方式,这一课伴随了奥兹一生。他整个童年都喜欢排列东西,这也大大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三四个空蛋杯能够变成一座座堡垒,或是一艘潜水艇。即便再无聊的环境,只要给他一盒多米诺骨牌、一包纸牌、一根火柴或是一把扣子,他就能日复一日地继续他在地板上的历史游戏。

  冬日的晚上,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他们习惯在晚饭后围坐厨房聊天,或是玩讲接故事的游戏。直到今天,昏暗的灯光仍能激发奥兹的阅读欲望。在这里他建构着自己的想象世界、政治理念、民族观念……这样的读书思考生活是幸福的,但很快黑暗将至。

  终其一生,描写不幸的家庭

  1947年9月,犹太人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了。联合国巴勒斯坦委员会提议,巴勒斯坦应该分成两个国家:独立的犹太国家和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国家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牵动着奥兹一家人的心。没人知道英国会选择谁。此时奥兹8岁,曾用被人扔掉的一台冰箱和破自行车零件制造一枚“火箭”,对准白金汉宫发射。他还用父亲的打字机打了一封彬彬有礼的书信,向温莎王朝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下最后通牒。这无疑是儿童恶作剧,但同时,他也自认为是“披着热爱和平外衣的小沙文主义者,一个道貌岸然、满口甜言蜜语的民族主义者,一个年仅9岁的犹太复国主义事业喧嚣鼓噪者”。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建国。犹太人终于有了一个国家。这也是灾难的开始。几个小时后,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子弹、机关枪、轻型武器响彻巴勒斯坦,即便出房屋倒桶水,都有可能被射杀。那些年月,奥兹和家人只能躲在潜水艇一样的房子里避难。这恐惧让小奥兹想要变成一本书。

  战争于1948年和1949年之交的冬天结束,可后遗症依然继续。奥兹经常在宗教学校遭欺负,那时他就给他们编造奇异的故事以摆脱纠缠。而无望的生活也让母亲的偏头痛越来越厉害。奥兹12岁那年,母亲因抑郁症服安眠药自杀。他和父亲一度陷入艰难的对峙。三四年后,父亲再婚,并搬至伦敦生活。正处在青春期的奥兹毅然更名改姓,取名“奥兹”(在希伯来语中意味着“力量”),并搬离家乡去往父亲曾一度蔑视的基布兹。

  然而,即便他把皮肤晒成深褐色,内心依然苍白。尽管学会了开拖拉机、灌溉草田,仍然无法掩盖那个软弱、温柔、多话的城里孩子。他富于幻想,喜欢编造稀奇古怪的故事。久而久之,他明白自己无法真正变成一个新型“希伯来农夫”。为排解内心的苦闷,他几乎读遍了基布兹图书馆的书,“我贪婪地阅读卡夫卡、加缪、托尔斯泰、契诃夫、海明威、温斯顿·丘吉尔……”他学习文学、学习哲学,这样就可以离母亲近一点。直到握住了一支笔,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宇宙中心”——开始用讲故事的方式打动别人。

  由于童年的家庭变故,至今,奥兹的书写主题都非常单一:主要描写不幸的家庭。他这个内向而不快乐的角色,在几乎每一部作品中都能找到。对奥兹来说,家庭是世界上最为奇怪的机构,在人类发明中最为神秘,最富喜剧色彩,最具悲剧成分,最为充满悖论,最为矛盾,最为引人入胜,也最为令人为之辛酸。在长篇书信体《黑匣子》里,奥兹让男女主人公在婚姻中断了7年后,坐下来通过书信分析他们人生中的黑匣子。具有冒险色彩的《沙海无澜》,描述生活在基布兹的两代人的家庭矛盾。2009年问世的《乡村生活图景》,依然与家庭有关,描写家庭生活和微缩的社会现实……

  《爱与黑暗的故事》写于2001年,那时他62岁,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奥兹的母亲自杀时,还没有他长女现在的年纪大。因此在奥兹看来,母亲某种程度上又像是自己的女儿了。写下这些文字,他才理解经历过大流散的父母,背后隐藏着多少悲哀、痛苦、伤心和单恋。如今77岁的奥兹已搬离沙漠小镇阿拉德,搬到了童年时期他梦寐以求的特拉维夫。像他的爷爷亚历山大一样,每天很早起床,日出前独自散步,和送报的人说早安,坐在窗口望着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开启书桌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