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 再"见"沈从文
春天,去湘西凤凰古城。
从合肥到长沙,由长沙到湘西。下了火车上汽车,辗转千里,不觉辛苦,全因沈从文。
最早认识湘西,是在他的文字里。读了《边城》和《湘行散记》,便对沈从文故乡产生一种莫名的向往。此行到湘西,欣赏山水之美、品味风土人情只是顺带,主要目的,还是拜谒沈从文故居和墓地,缅怀山高水长中怎么也走不远的一个身影。
凤凰古城。沿一条狭长的青石板小巷,踏着被岁月打磨得光亮润滑的石头路面,到了中营街。于一幢木质结构的老宅前停下脚步,抬头看门楣牌匾:沈从文故居。
大门两侧各立一块黑色花岗岩石碑,碑上描金刻文。沈从文故居建于清朝同治五年,是一幢四合院式的二进平房建筑,占地400多平方米。
进大门,迎面是一扇木制屏风上的沈从文简介,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对沈从文的了解已完全覆盖乃至大大超过了这段简短的文字。不过瘾。
不过,它还是起了某种提示作用,让人想起有关沈从文人生的两段佳话。一是沈从文以极低学历实现了他极高的人生成就,一是他初到北京时遭遇的困窘。
沈从文祖上曾经为官,有过一段辉煌历史,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风光不再。他四岁识字,六岁读私塾,后来却没有像同龄的有钱人家孩子那样上新式学堂,读中学、大学,甚至出国留洋。为了生计,15岁的沈从文投身行伍,在地方军队里做文员,混到20岁,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野性和痞气,以至后来在季羡林的回忆文字中,留下了沈从文用牙齿咬断绳索的细节。某天早晨,沈从文起床后,走出营房,去附近树林中呼吸新鲜空气。那一刻他忽起念,要离开军营,弃戎而从文,怀揣一支笔到外面去闯荡世界。这么一个仅有小学学历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后读书写作,居然登上了大学讲台,做了深受学生欢迎的大学教授,一生写下近千万字文学作品,成为海内外知名作家,不能不说是现代教授和作家行列里一大奇迹。
青年沈从文
当年,沈从文毅然离开湘西,赤手空拳来到北京。他很清楚,一出家门,他便走进了一所永远无法毕业的学校,来学习他永远也学不完的人生课程。到北京后,身上不多的盘缠很快用完,沈从文立即陷入困境。上不了他向往已久的大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沈从文呕心沥血写出的文章,在北京无人认可,发表不了,换不来用以充饥果腹的米饭馒头。这时,家里的资助也断了,如何养活自己成了最大问题。1924年11月初,穷困潦倒的沈从文实在无计可施,给郁达夫写去一封求助信。沈从文并不认识郁达夫,他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只知道作家郁达夫其时在北京大学任教。那时的郁达夫正处于极度苦闷之中,情绪十分消沉。在文坛颇有名气的他,竟得不到身边人的认可,到了北大不能教文学,只能教他极不感兴趣的统计学。同时,生性不甘寂寞的郁达夫正在忍受着一份自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郁达夫接到沈从文求助信,感到非常奇怪,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活得更加凄惨的人,怀着好奇心,郁达夫踏着冰雪,冒着寒冷,去看望这位陌生的年轻人。
郁达夫来到沙滩附近的湖南会馆,在一间由煤棚改成的小屋子里——沈从文称其为“窄而霉小斋”,见到了给他写信求援的年轻人。屋内没有火炉,沈从文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单衣,用棉被裹着两腿,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双手冻得发紫,不停地哈气暖手,却还在提笔写作。沈从文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连哈气也是有气无力了。郁达夫见状心里十分难过,当场差点掉泪。他的身上实在脱不下一件衣服来给沈从文御寒,便解下自己脖上的羊毛围巾给这位可怜的兄弟围上,接着带沈从文到西单牌楼附近饭馆吃饭。那天,郁达夫身上仅有5块钱,吃过饭后还剩3块多钱,如数送给了沈从文。
回去后,郁达夫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连夜写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寄给报纸发表,替沈从文大声疾呼。郁达夫说:“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除了公开向社会推举沈从文,郁达夫还通过私人关系把沈从文介绍给一些报刊主编。一个月后,《晨报副刊》发表了沈从文的第一篇文章——《一封未曾付邮的信》。接下来,北京的多家报刊接二连三地发表沈从文的文章,一个无名作者转瞬成为一位文学新人。沈从文从此步入文坛,且创作和发表作品的势头十分迅猛,只几年工夫,便享誉文坛。
一身书卷气的沈从文
1946年,三连襟与三姐妹于上海合影(前排:张元和、顾传王介。后排: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
在沈从文故居正屋的中堂上,看到一幅沈从文素描画像。画像下边有一尊汉白玉雕像,画像两边是才女张充和手写的条幅。张充和是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妹妹,著名的“合肥张氏四姐妹”中才华最为出众的一个。四姐妹中,张兆和排行第三,张充和排行第四。作为张家女婿,沈从文在张氏大家庭里人缘非常好。张家四妹张充和口中的沈从文,是“三姐夫”,也是“沈二哥”。
看到这里,一位从合肥来到湘西的缅怀者,顿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突然想起前不久,在合肥市三孝口新华书店四楼皖籍作家图书专柜上,看到过陈列有沈从文的作品集。开始有些不解,继而一想也便豁然。沈从文祖籍湘西,生于湘西,长于湘西,他不属皖籍,却与皖地有缘,是合肥女婿。按照合肥人说法,女婿是半边之子。所以,沈从文的作品集放在皖籍作家专柜里,也能说得过去。
于沈从文故居西屋窗下,看到一张十分眼熟的书桌。那是沈从文当年写作《边城》用过的大理石贴面木桌,曾经于众多的书刊图片上见识过。桌上笔墨纸张俱全,仿佛沈从文刚刚离开书桌,旋即回来继续伏案写作。
晚年的沈从文
沈从文晚年爱用“秃笔淡墨”书写,字写得非常俊秀。东厢房墙壁上悬挂着多幅装裱过的沈从文手笔,全是真迹,实在难得一见。有一个横披,文字源于沈从文那篇有名的《谈写游记》。曾经从沈从文得意门生汪曾祺书中读到一段回忆文字,学生介绍老师的写作习惯,“不大用稿纸写作。在昆明写东西,是用毛笔写在当地出产的竹纸上,自己折出印子。”仔细观察沈从文故居里这幅《谈写游记》,似乎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沈从文对他在西南联大的学生汪曾祺特别欣赏,给过汪曾祺许多鼓励和帮助。汪曾祺特别尊敬恩师沈从文,对沈从文生前的一些生活细节记得十分清楚,回忆起来,似在眼前。
东屋里放了一台很陈旧的橱柜,暗红的油漆明显褪色。靠近窗户有一把老掉牙的藤椅,扶手上缠着棉线,若不捆绑,估计早就散架了。这是沈从文故居里唯一的躺椅。在故居里展出的一张老照片上,沈从文坐的就是它。那张照片似乎很经典,沈从文许多版本的作品集上都有见,广为流传,所见者众。汪曾祺在一篇怀念文章里说过,他的老师沈从文“自奉甚薄”。这回在沈从文故居所见,果然如此,汪曾祺说了大实话。
离开沈从文故居,走到城北沱江边,走下几级石阶,乘上一叶扁舟,顺水朝沱江南岸漂游而去,沈从文墓地在沱江南岸的小山上。那天,天气晴好,和暖无风。
沈从文原作、凌子风执导的电影《边城》
小木船在静静的江水中缓缓游移,悄无声息。两岸诸峰叠翠,沱江波澜不兴,江面幽静至极。小船从万名塔、遐昌阁的横江倒影上划过。到凤凰沙湾时,一船人突然惊呼。原来,画家黄永玉的夺翠楼赫然在目。惊呼过后,归于寂静,一座依山傍水的夺翠楼,简直教凤凰古城旁边的山毫无颜色,使沱江的水寂无语声。同船有两个孩童,分别立于首尾,以竹篙击水嬉戏,模仿艄公撑船。看稚童游戏,自然而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进出学塾小小读书郎,那个于河里戏水、在山坡上疯玩的野孩子“沈岳焕”。
沈从文曾经说过,“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跑。”沱江的粼粼水光早已融入沈从文的生命,沈从文的创作灵感无不发自于这沱江之水。青年时代的沈从文,文思如水,饱含活力,文字上浸染了湘西山水的灵秀之气。沈从文自己也坦承:“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漂泊在沱江之上,恍然明白过来,沈从文原本属于湘西,属于沱江。没有湘西,没有沱江,没有湘西特别的水,便没有沈从文那些如山泉水般清澈透亮的文字,现代中国文坛上便没有一位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家沈从文。
伏案写作的沈从文
弃舟上岸,由沱江之北到达沱江之南。沈从文长眠于沱江南岸的听涛山上,墓地与故居仅一水之隔。此刻,在离江岸不远的山坡上,喝沱江水长大、一生不忘沱江水的沈从文,一定会倾听沱江在春天里的呼吸声。太幽静了,听不见沱江的涛声,或许,沈从文是不踏实的。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他永远离不开水。沈从文之墓,其实只是一块矗立在山林深处的巨大五彩石,周围铺了一些从江边捡来的小鹅卵石,墓旁植有几株松树。那块五彩石,原本就在此地,属于就地取材。石上刻录有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在墓前久久静默,认真琢磨石刻文字,似乎听见了沈从文用浓重的湘西口音,吟哦出这句话。在五彩石的背面,读到了耶鲁大学教授、张家四妹张充和女士的一副挽辞:“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四妹写给三姐夫的挽联,堪称经典,巧妙地总结了三姐夫沈二哥的为人和为文,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受——从文让人!
从前,读过沈从文诸多文字,看过沈从文诸多照片。印象中的沈从文,总是以一副微笑的表情示人。沈从文的微笑,令人感到很温暖,充满了水性的柔和,对世界包容相迎,充满善意,一往情深。想起沈从文的后半生,觉得张充和的“让人”二字用得尤其精当。
在沈从文墓前,看到了一块特殊的石碑。那是表侄黄永玉为他表叔沈从文立的墓碑,作为当代书画名家的黄永玉,动手在墓碑上题词刻字:“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的确,沈从文当过士兵,但他没有战死沙场。他从闭塞的湘西走出去,闯荡外面的大世界,东西南北奔走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湘西,回到了沱江边的凤凰古城。
沈从文魂归故里,圆了一个落叶归根的古老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