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费自习室悄然兴起 是刚需还是某种焦虑

2019/12/27 9:59:24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简工博    选稿:蒋昕婕

  冬日上海,18时的天空已完全黑了下来,处处灯光璀璨,车水马龙。25岁的杨昱背着书包从与朋友合租的家出发,拐到隔壁一幢商务楼,穿过贴满广告的走廊,乘上轰隆作响的电梯,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刷卡签到,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摊开书本开始学习。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各类录取通知书和考试合格证,还附证书主人们写下的励志口号。

  这是一间自习室,一间要付费的共享自习室——每月支付300至2000元不等的价格,才能在上海拥有这样一张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书桌。

  2019,这种需要付费的自习室在申城遍地开花。它们藏在商务楼宇、众创空间、居民社区里,吸引着许多杨昱这样无法重返校园却又不甘心当前生活的上班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目标明确,把通过各类考试视作“自我增值”的渠道,而付费自习室就是梦想起航的地方。

  “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学习是永无止境的。”说这话时,今年在司法考试中失败的杨昱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小黑屋”初体验

  自习者们有一套心照不宣的动作规范。比如放笔时,要先把笔的一端落在书本上,再轻轻将整支笔靠向书本。一名男子用虎口卡住书包拉链头缓缓下滑,以减小声音。

  在成山路上南路路口,稍不注意就会错过这个自习室所在的大楼——大楼门楣处醒目地挂着一家饭店的大招牌。走进不算宽敞的大门,是一条曲折的通道。在两侧密密麻麻的饭店菜肴图片包围之下,记者走到大楼的电梯旁。电梯一侧是各楼层商户信息铭牌,蒙尘的银色金属光泽背景上贴满五颜六色的牌子,有少儿培训机构、青年旅社、保险公司、健身房等。

  电梯运行到9楼,自习室硕大的招牌迎面扑来,却难以让人嗅到书香——招牌下堆着隔壁装修的材料,其他房间大门紧锁,空气里弥漫着些许湿垃圾的味道。电梯转角到底,才能看见一扇小门,挂着黑色的招牌“时不我待自习馆”。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小小的自习室,曾在大众点评APP上名列浦东新区文化艺术热门榜第二名,仅次于浦东图书馆。

  “第一次来这里,我觉得简直就是上海版‘重庆森林’。”杨昱当时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但推开小门,瞬间嗅到“书香”了。自习室只占楼层一角,面积不大,被分成四个区域。上海大多数自习室,虽然地段不同,有些附有增值服务,但基本保持着这样的格局。进门处一排储物柜背后,靠窗摆着一排带台灯的桌椅,墙边是几张可以对谈的沙发,这便是“公共区”,允许使用电脑,可以小声交谈。走到底是玻璃门隔开的杂物间,可以点外卖到这里吃,卫生间也设在此处。隔壁房间挂着“小白屋”的牌子,打开门迎面是一扇大窗,围着墙壁放了一圈桌椅,在屋顶日光灯的照耀下,房间光线明亮,但多数人仍然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小黑屋”是自习室的“招牌”。在这里,窗帘被拉起来,除一台空调和一台空气净化器,没有别的公用设施。房间里整齐摆放着4排桌椅,书桌宽约1米,两侧凸出的隔板将每张书桌隔断成独立的小空间。灯藏在书桌前方隔板的凹槽里,足够明亮又不至于闪到自习者的眼睛。凹槽上方的平板上可以放包、水杯和书——身处其中,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被灯照亮的小小一方。杨昱说:“听说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故意设计得没有窗户,模糊日夜界限刺激人的神经。拉斯维加斯我没见识过,倒是在自习室里感受到了。”

  小黑屋里不能说话,虽然可以用手机和电脑,但必须使用静音键盘和耳机。没有工作人员会在这里维持秩序,自习者们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动作规范。比如放笔时,要先把笔的一端落在书本上,再轻轻将整支笔靠向书本。记者还看到,一名男子拉开包取书时,用虎口卡住拉链头缓缓下滑,以减小拉链声音。

  即使在考研刚刚结束的雨夜,小黑屋依然保持着七成上座率。一些大考之前,自习室需要提前预约。这天从19时至21时15分,整个自习室只有记者一人离开。

  谁在付费上自习

  杨昱跟两个同学合租一套房,虽然自己单独有房间,但男的在一块儿就忍不住要玩游戏、喝酒,“我得要一个不受影响的独立空间,不然青春几年一混就没了。”

  自习室公共区里,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一堵贴满各种证书的背景墙。复旦大学研究生院、MBA录取通知书、CPA的考试成绩,以及CFA、PMP各种证书,都被挂在墙上,见证着自习的成果。有人在墙上留言:“自律是一种延期的快乐!”

  杨昱很羡慕这些背景墙上的人。他在一家企业做法务,跟两个同学合租一套房。“干这行怎么也得过了法考吧?”在他看来,通过法考意味着选择更多:“单干能当律师,进入体制内法考是基本要求。”然而待在家里他几乎没法看书:“虽然自己单独有房间,但男的在一块儿就忍不住要玩游戏、喝酒。我得要一个不受影响的独立空间,不然青春几年一混就没了。”杨昱曾去过浦东图书馆:“环境好,可是人来人往容易分心。”后来转战社区图书馆,可惜一到18时30分就得关门:“平时上班,这个点还没到家呢。”

  29岁的陈伶在陆家嘴上班,周围不少人周末在自习或报各种班,这让她感到紧张。“上海这样的城市就是这个节奏,你不跑起来甚至没办法留在原地。”虽然在父母的资助下她买了房,但仍然选择去自习室:“小黑屋的灯一亮,心情就跟着安静下来了。而且自习室里天天有学霸的传说,那些比你年轻、比你厉害的人都在努力,你能不努力吗?可在家里,摸摸手机,刷刷剧,撸撸猫,时间一下就没了。”

  陈伶的母亲盼她尽快结婚,常拿她留在老家的闺蜜为例劝她,“家里四个老人照顾,喝水都不用站起来。现在准备怀二胎,生了孩子还跟没结婚一样,该吃吃,该玩玩。”但她喜欢自习室里透出的那种大城市的“冰冷感”:没人跟你打招呼寒暄,没人关心你要干什么,大家目的都很明确,各自埋头做自己的事。

  30岁的陈汀,是上周末刚刚结束的考研大军中的一员。辞职后,他有大半年时间花在自习室里:“我希望自己能重新转换跑道,但这个年纪重新考试压力是很大的。我不想待在家里给家人压力,也不希望他们给我压力。在自习室里至少是我独自承受这些压力。”

  极少数进入自习室的人,并没有明确目的。37岁的彭雨第一次到自习室,管理员曾好心提醒他附近小区停车便宜。他比预计时间迟到了近半小时——附近小区紧靠居民运动设施的车位没法停进他过大的奔驰GLS。

  彭雨一家四口住在近郊别墅,他有一间近30平方米的独立书房。一次研究生同学聚餐,一半跟他一样的二胎奶爸们急着回家带孩子,另一半依然单身的同学拖他们继续唱歌、打牌、玩游戏。

  这让彭雨感到沮丧。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他希望生活美满的同时依然保有“自我”。但喜欢高数的他与数学打交道最多的是给5岁的大儿子出两位数加减混合运算,一次他试图在家看书,“小儿子趴在书房门口,10分钟内叫了我27次。”

  今年夏天,他送妻儿参加亲子班时偶然发现了附近的自习室,几次尝试让他找到另一种安静下来的方式:“可以认真看自己有兴趣的书,安静下来想些事。”他顿一顿笑了:“而且老婆也放心。”

  是否在“贩卖焦虑”

  这里会循环播放各类考试倒计时,“让人想起高考前被班主任每天在黑板上改倒计时数字时的恐惧”。就连一系列“贴心服务”,在自习者眼中也有了“绵里藏针”的味道。

  第一次去自习室,彭雨就发现自己与众不同:“除了年纪,我瞥见别人桌上都是CPA、CFA、雅思题库,我带了一本从来看不进去的《百年孤独》。”

  一种沉默而紧绷的氛围,笼罩着不少自习室,这从自习室“时不我待”“不及格才怪”“未来可期”的品牌名字上可见一斑。位于浦东南路上的众学空间自习室陆家嘴店,研究生考试刚结束,公共休息区的电视屏幕上已经挂出明年5月11日注册建筑师考试的倒计时。一些自习者说,平时这里会循环播放各类考试的倒计时,“让人想起高考前被班主任每天在黑板上改倒计时数字时的恐惧”。

  不仅如此,这里的墙壁上每月都会张贴学习时长排行榜,特别有仪式感的小黑屋门外,“重要提示”包括严禁耳语交流、严禁使用电脑键盘和鼠标,就连翻书页的动作也要“留意对他人的影响”。

  就连提供的一系列细致入微的“贴心服务”,在一些自习者眼中也有了“绵里藏针”的味道:这里提供打印机、充电线、草稿纸,甚至卫生巾——“就像微笑着告诉你,能想到的我都有,来了可就别想跑。”一些自习室还会以“增加用户粘性”“促进学员交流”之名拉起微信群,分享各类“好消息”,比如某位通过CPA考试的“大神”又通过了司法考试。

  在一些使用者看来,紧张的氛围是必要的。“会付费上自习的都是什么人?自觉性差的人啊,真学霸在菜市场也能看进书。”陈伶坦言,对于她这样的“大多数人”而言,紧迫感就是不断学习的动力。

  但陈伶很清楚,努力不一定“有用”。在自习室的大半年,她见过压力大到忽然哭泣的自习者:“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肩膀抽搐起来,人一转头满脸都是泪。”陈伶对这个画面记忆犹新,心有戚戚焉。最近她特别喜欢演员陶虹的一番话:“如果你有天赋就应该百分百地努力,没有天赋的话可以考虑转行。”

  “其实到了研究生阶段就该明白,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思维方式和分析能力,但大多数自习室目的明确地指向考试。”彭雨曾在自习室遇到一个正打算进入自己所在行业的年轻人,对方兴致勃勃地计划征服一项难度系数很高的考试。彭雨推荐了几篇行业前沿文章,希望他多了解行业动态:“其实业内趋势已经很明显,技术型工作大概率要被AI代替。这个年轻人很可能考到证后不久又要面临洗牌。”

  在一家大型企业分管人力资源工作的何女士坦言,工作经验和证书相比,经验同等重要甚至是优选项:“经验中包括实践能力和合作态度,证书无法体现。特别是一些创新型企业,上手就得干活。”何女士曾面试了一名带着一摞各类证书的学霸,对方连基本的表达都不清晰:“我只能鼓励她,你很优秀,但要想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成长路径。”

  并不是所有自习室都如此紧张迫人。位于天钥桥路上的纳什空间是另一番体验:三层楼的空间里,被称为“习修空间”的自习室仅占了三楼一间不足百余平方米的小房间,店员还会主动告知WiFi密码。椅子坐累了,可以到回廊边的座椅上换个姿势透气,也可以躺在大堂的沙发上休息。这里还有搭成小木屋式的交流室,2至4人能面对面讨论问题。

  自习室何去何从

  不同于境外自习室主要供在校学生使用,上海等城市近年来出现的自习室主要服务于成年的上班族。仅仅改造一个空间太容易被复制了,关键要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热门韩剧《请回答1988》里,主人公常常前往24小时自习室写作业,甚至在里面睡觉。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付费自习室就已在日本、韩国出现。在中国台湾地区同样有这样的场所,学生们放学或补习后相约一起写作业,人们以定义“K歌”的方式称之为“K书中心”。

  不同于境外自习室主要供在校学生使用,上海等城市近年来出现的自习室主要服务于成年的上班族。

  “我肯定不会同意孩子跟同学一起去自习室的。”市民陈玥琳有个上初二的儿子,寒暑假时她经常在下班路上看到麦当劳里几个孩子拥在一起互抄作业。但陈玥琳仍是少数每周末会带儿子到家附近自习室的家长。她会包下一个小单间让家教一对一辅导:“在家一会儿要水果,一会儿上厕所,出来了就没这么多花头了。”

  少了在校学生这一稳定的客户群,雨后春笋般涌现的自习室能够支撑下去吗?

  上周末刚结束的2020年研究生考试,报考人数达341万人,较上年增长17.59%,上海本地的报考人数与全国同步增加,有专家预测未来这一数据还会继续增长。而另一组数据显示:全国高校应届毕业生从2017届的795万到2020届逼近900万关口,也在逐年增长。随着就业竞争加剧,各用人单位的要求“水涨船高”,这也使得考研、留学以及累积各类证件成为就业竞争的砝码。

  另一方面,经济下行压力也使得投资相对较小的自习室成为一种选择。业内人士透露,自习室的主要投资在于房租:“一般要选在企业、居民区集中的区域,周边交通发达的地方,房租是重要支出,相对来说装修、人力等成本比其他行业要低。”

  但这并不意味着付费自习室稳赚不赔。早在2014年,一些城市就已出现付费自习室并历经一轮洗牌,不少业内人士也注意到今年下半年自习室的快速开店进程,如今在大众点评上就可搜索出至少71个“自习室”。“仅仅改造一个空间提供给用户太容易被复制了,关键要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在众学空间,一些自习者坦言“服务在向海底捞看齐”,而纳什空间里自习室与共享办公区交互,对上班族来说办公学习可以兼得。

  快速发展的自习室也为监管带来新的挑战。在多家自习室的小黑屋里记者看到,不仅通道不足一米,而且没有任何指示标志。一些自习室允许24小时滞留,但相对宾馆、网吧、浴场这样过夜的行业必须登记身份信息,自习室只需手机号码和虚拟ID即可。在一些市民看来,创新业态虽然应该鼓励以备案替代审批,但基础的安全问题仍应加强后续监管。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市场化的自习室能健康发展。”杨昱说,上海是一座激励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断学习进步的城市,市场化的学习空间很有必要。22时,杨昱看向自习室的窗外,上南路上昏黄的灯光,一路铺向远处的中华艺术宫,那里剔透明亮,光华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