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印象的“错位”
《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李山著 中华书局出版
我们几乎都知道《诗经》,即便没读过,也总知道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么,《关雎》这首诗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在古代,学者有这样两种误解:一说是进谏周康王的,周康王和夫人休息,第二天起晚了,所以有人就演奏《诗经》,告诫周康王要像《关雎》里的夫妻一样和谐,就是节制;另一说认为这是文王时美后妃之诗,周文王和他的夫人多么和谐啊,是后人的榜样。这两种说法基本都是附会。从诗篇本身来看,找不出任何与周文王、周康王有关系的线索。而近代以来,随着思想的解放,又有一种新说诞生了,认为《关雎》为爱情诗,这种说法虽然只是众多观念中的一家之言,诞生不到百年,但渐成主流,直到现在,普罗大众也接受了这一观念。
那么,《关雎》真的是爱情诗吗?真如你所想象的,男孩追求女孩,琴瑟友之,抱着乐器到她家门口歌唱吗?那“钟鼓乐之”怎么办?一个男孩为了追女孩,还要组一个乐队,几个人搬着青铜编钟,几个人抬着鼓,几个人拿着架子?李山新著《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从文化学等角度考察了这首众所周知的诗篇,认为它并非单纯的爱情诗,而是一首婚姻典礼的仪式乐歌。
《诗经》中像这样被误读的诗篇还有很多。以名物的研究纠正诗意的误解,从文本出发探讨诗篇本身,打破以往偏见,还原“现场”,正是本书的第一个特点。李山是研究《诗经》的学者,他的很多成果将一些学术问题做出了推进,如他提出的“图赞说”“西周中期穆、恭两朝《雅》《颂》诗篇创作高涨说”“二王并立时期诗篇断代考”等,其研究成果至今仍为学术界所称引。《大邦之风》中,延续了作者一贯的考据之风,其中仍有很多打破传统误解的新见,如《卷耳》一诗,自汉代以来,人们就无法解释,为何在一首诗中会有两个主人公在歌唱。李山根据考古资料,探究了“对唱”的可能与形式。他在提出自己的观点之前,往往先梳理以往诸家学说,然后加以辨证,这显然有助于读者了解不同时期的人们对《诗经》究竟是怎么理解的。总之,书中有很多新观点让人眼前一亮,但李山不是为了博眼球,为了出新而求新,而是在几十年学术研究的积累之上,以“讲座”的口吻,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学术重新回归到大众视野。
通俗易懂正是本书的另一个特点。大家都知道《诗经》,但读过的人不多,因为“读不懂,不好懂”。但读《大邦之风》,我相信会打破你的这种误解。你会发现,原来《诗经》中的篇章,那么亲近现代人的情感。如《氓》,这首诗曾被选入中学课本,但我只记住是说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追求,然后又被男子抛弃,至于过程,因为感觉故事离自己很古远,所以印象并不深刻。读罢《大邦之风》对此诗的解读,才感觉到什么叫别开生面,让人感觉这不就是现在依旧在发生的事吗?“氓之蚩蚩”,那小伙子看上去很敦厚,他来找女孩子干什么呢?“抱布贸丝”,是来换丝的,但下面一句又说,他不是来换丝,是来跟我套近乎的。接下来解读女孩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无法自拔的,男孩又是如何仗着女孩喜欢自己而提各种无理要求的。“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没有经过法律认定的婚姻不安全,媒妁之言就是古代婚姻合法的象征,而男子就是不想要媒人,就是不想走合法手续。得手之后,男子开始得志了,“从奴隶到将军”,不再是最初追求女孩时“蚩蚩”的敦厚貌了,而女孩则已陷入爱情罗网。女孩总是心软,“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不答应就不答应吧,没媒人就没媒人吧,你别生气,咱们秋天就结婚。李山解读诗篇时,总能深入内心,还原人物当时的心境与情景,读来令人如身临其境。
《大邦之风》在篇目的选择上也很有特点,你会发现,原来《诗经》中的篇章不是呆板的,而是充满生活气息与趣味。如《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女子说鸡叫了,男子答:不是鸡鸣,是苍蝇的叫声。女子觉得这个理由不行,说:“东方明矣,朝既昌矣。”男的也不含糊,说不是东方天亮,是月亮在闪光。反正还是找借口,就是舍不得那床。看男子这样敷衍,女子语重心长了:“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开始动之以情,说你看,各种昆虫都起了,薨薨薨薨地叫成一片,朝廷上的人不仅多,而且都要散会了,我很愿意跟你一块儿睡觉,可是你耽误了朝会,大家会恨你,还会弄得我也受连累,人们当然要说我没有催促你啊!我想,读者也会像我第一次翻到这首诗篇一样,会心一笑,原来《诗经》这么有意思啊。
总的来说,《大邦之风》是一部普及性质的文化书,是传统文化爱好者值得一读的佳作。《诗经》中有一部分诗篇已成为大众所知的经典,如《关雎》《氓》《蒹葭》等,但实际上,“三百篇”中还有一大部分被集体冷落而其实深具经典品格的作品。《大邦之风》在传承经典的同时,也会引起更多的人喜欢《诗经》中的一些大家不常读到的诗篇,而这些诗篇如果能重新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那么,这本书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