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展汇聚名家新作 文坛“黄金一代”书写中国故事
他们是中国当代文坛最有影响力的一批作家,以长年的深耕细作创作出题材丰富、立意深刻的作品,参与和见证着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动态过程,以不同的创作个性提炼中国经验,以不同的审美实践讲述中国故事,不断地丰富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建构着峰峦叠嶂气韵生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地形地貌。
2020是人类历史演进中特别的纪年,他们和我们一起亲历了从凛冬走向春天的过程,体验了当下现实生成历史的过程,他们先后都推出了文学新作,四部已经出版,两部分别刊发于《收获》和《当代》。我阅读着这六部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联想到了博尔赫斯所说的“光明的文字”。我想,深入探究人性,直面现实困境,提升我们心灵的文字就是光明的文字。读者在作品中读到的不仅是虚构的人物和情节,更是在岁月中前行、在生活里体验悲欣交集的自己。文学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在又一届上海书展举办之际,我们一起,走进他们笔下的文学世界。
贾平凹《暂坐》
《废都》之后第二部都市题材长篇小说,表现人物灵魂的真实
2020年不同寻常的春天,贾平凹推出了他的长篇新作《暂坐》,这是他的第18部长篇小说。经历了重大疫情考验的人们,往往会删繁就简地追问人生最本质的问题,而贾平凹就想描摹出世间纷纭的众生相,写出当代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写出一种生活的智慧。
西京城的暂坐茶庄,是小说人物活动与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景,“暂坐”也蕴含着作家对人生的参悟:人生就是一场暂坐,相对于宇宙亿万时光,人生百年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暂坐。在有限的人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人们在追求什么?
在贾平凹写作的坐标系中,《暂坐》是《废都》之后的第二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这是他在乡村题材上长期深耕与丰厚积累后,又一次直面现代城市生活:以悲悯仁厚的目光注视着身旁人来人往的西京古城,以生动细致的笔触勾勒着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轨迹。
《暂坐》的人物塑造别具一格:她们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缘汇集于西京城暂坐茶庄,被称为“西京十玉”,犹如花瓣彼此相依构成女性群像。生的活色生香与暗流涌动,死的不可控制与凄迷忧伤,犹如阴晴圆缺的转换,光亮与阴影呈现出生活真实的质地。她们相互关照,相互联系构成人物之间的关系网络,她们又相互影响,相互映衬构成人物群落的命运流转,由此勾连出城市日常生活中的众生之相。其中暂坐茶庄的主人海若是“西京十玉”等姊妹们的核心人物,来自圣彼得堡的留学生伊娃是小说叙述中的贯穿人物。
小说从伊娃在2016年重返西京开始,到她离开西京终止,呈现了“西京十玉”等人物在这几个月中,她们的百感交集与人生经验。她们完成了经济独立,追求自在体面的人生,不掩饰对物欲的向往,而人生长旅中心灵的慰藉,爱情的滋养成为她们的困惑,她们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另一半。小说以细腻贴切的笔墨深入了现代女性的内心,发现了她们的情感软肋,呈现了她们的内心颤栗。贾平凹认为发现和表现人物灵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是小说的精髓。
贾平凹以40多年的文学创作演绎着百年中国的历史嬗变,无论是《秦腔》《古炉》《山本》等深入描摹乡村秦岭的文本,还是《废都》《暂坐》审视都市生活的长篇,都在孜孜以求着一种现代性、传统性与民间性融合的审美意境。他不仅敏感于乡村生活的变化,还关注新世纪以来,农村人口的流动,城乡发展的相互交织,关注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不管是深入乡村还是直面城市,他认定自己写的故事既是具体的人的故事,又是这个时代,社会的故事,这样的写作才有意义。
张炜《我的原野盛宴》
首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吟咏心灵与自然交融的诗篇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哲学的基本命题,也是文学最有力的提问。坚冰深处春水生,《我的原野盛宴》在2020年的凛冬首发,这是张炜的第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动用了特殊而重要的生活储备,张炜坦言,这是他用最大的力气、最强的笔力、最浓烈的色彩、最投入的情感完成的作品:描摹心灵之河的源头,追问和回复文学的命题,他的人生从这里出发,他的文学从这里开始。
张炜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展开了一部别具一格的海边林地传奇,我们随着一颗小小的纯真的童心,走向了大大的神奇的原野:多嘴多舌的灰喜鹊,小脸大眼睛的银狐,喜欢听孩子笑的老獾,眼神冷傲的雀鹰,树上偷窥的猫头鹰,指引迷途的老婆婆,春天里开出花海的树王,香气弥散整个林子的洋槐花,慈爱的外祖母,小伙伴壮壮,壮壮的爷爷,大辫子老师,捕鱼人……小说中的那些人物能够听懂动物的语言,读懂自然的魔法,还享受自然的魅力。每当夜晚他的心事飞散到了树林里,散落在万千的花草间;每当白天他就在林子追赶自己的心事,这不仅是半个世纪前野物生长的滨海原野,也是在时代变革中留存了友爱、天真与勇气的丛林。他是一个从森林里来的孩子,随后他走向学校,走向文坛……张炜以清澈而细致,质朴而晓畅的笔墨描绘了三百六十多种动植物,复活了一段童年岁月,描绘了一幅“前现代”意味的历史风景,书写了一部心灵与自然交融的诗篇。
张炜自述,《我的原野盛宴》是他在表达自然社会、自然层面,最强烈的一部作品。张炜是一个从不停止思想探索的作家,他在青春岁月就能吟咏睿智而深邃的长歌,而他在成熟之年还能够唱出清亮而动人的童声:他在30多年前完成的《古船》,并不是青春文学,而是一部具有深厚的历史脉络与人文底蕴的长篇。小说以成熟的智慧叩问民族历史、文化人格、乡村伦理,被誉为“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
一边是《独药师》《古船》这样蕴含着对现实与历史深入思索的复杂作品;一边是海边童话和《我的原野盛宴》这样质朴率真,充满童趣的作品,呈现了他挑战自我的勇气,独辟蹊径的创新精神。
时隔半年多再读《我的原野盛宴》,从对岁月和童年的深情回顾,对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真切叙述,给经历过严峻疫情的读者,带来特别的阅读体验,也让我们“回看”张炜,回溯一条大河的源头,探寻构成张炜人生经验、心灵世界,文学场域的基础,为张炜与当代文学研究提供线索和答案。
迟子建《烟火漫卷》
从冰雪北国的故乡出发,舒展“烟火漫卷”中的勃勃生机
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白雪乌鸦》,从《群山之巅》到《烟火漫卷》,从自然雄浑苍莽的意象到城市熙来攘往的人流,从历史的长河到当下的城市,迟子建的长篇小说有着开阔而宏大的视觉画面,浑厚而丰沛的生命意境。迟子建的最新长篇《烟火漫卷》凝望着东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哈尔滨当下的百姓生活。
小说分成上下两部。上部名为“谁来署名的早晨”,无论春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是穿行在城市中的寻常凡人,让哈尔滨的大街小巷苏醒的人流中,刘建国驾驶着爱心救护车,仿佛人性的犁铧,犀利地剖开现实的种种负累,这其中隐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下部名为“谁来落幕的夜晚”,伴着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人们。小说展开了刘建国、于大卫、黄娥、翁子安等人物的人生轨迹,他们的命运承载着时代、环境、责任与个性等种种因素的复杂交织。
心地善良的刘建国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铜锤时,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就在他心灰意冷放弃了寻找时,偶然间获知了铜锤的下落。他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决定用余生来忏悔和赎罪。小说呈现了复杂的情节线索和人物的命运经纬,为长夜中爱痛交织的人们,送去心灵的微光。迟子建以探幽入微的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洗练舒展的笔墨描绘出城市的生活场景,表现出她对历史与现实,时代与人物体察与认识的能力。
迟子建说:“我生命和文学的根就是冰雪根芽。”她从冰雪北国的故乡出发,以自己日积月累的创作演绎着东北的百年历史和当代现实,呈现着东北的天地万物、人间秩序、民俗伦理,她深入人性的褶皱、生命的肌理,建构出百年东北的文学场域,而这部长篇《烟火漫卷》是她献给哈尔滨的一次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
莫言《晚熟的人》
获得诺奖八年之后的首部小说,从历史深处步入现实百态
太阳通红贴近了地平线,一轮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的柔光,齐鲁大地上的高粱熟了。莫言交出了新作《晚熟的人》,这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首部小说。
莫言植根乡土,细心聆听四面风雨,塑造典型,纵横挪借八方音容。新作汇集了十二部中短篇小说。这些“新故事”,依然取材自“故乡人事”,但聚焦当下世道人心,融入对于时代新生问题的观察与思考。《晚熟的人》的出版距莫言获诺奖已过去八年,距他出版上一部小说过去整整十年。
2012年莫言获得诺奖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标志性事件,伴随获奖而来的是无形的压力和无尽的琐事,莫言的写作状态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随着《晚熟的人》问世,莫言给出了答案:“获奖八年来我一直在创作,或者在为创作做准备。”
莫言讲故事善用第一人称“我”,在这部小说集中,莫言打破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我”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同时也是作为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深度地介入到作品中。评论家李敬泽认为,现实中的莫言与小说里的莫言是在互相对视。
莫言以“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带着法国的作家友人,回到了山东高密,发现家乡一夕之间成了旅游胜地,《红高粱》影视城拔地而起,山寨版“土匪窝”和“县衙门”赫然涌现……《晚熟的人》在过去和现在中切换,塑造了蒋二、常林、单雄飞等人物形象,特别在“晚熟的人”的形象提炼中,出神入化地描述出人物内涵与时代发展的关系。晚熟的人在时代的变化中,找到表现自己才华的时机和舞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晚熟是一种来自民间的智慧,晚熟也是一个丰富的概念,莫言在对谈中表示,希望自己能够晚熟,保持着求新求变的精神,不断超越旧我,保持着长久的艺术创造力。
在《红唇绿嘴》中,莫言第一次引入了当下社会的“新人”,塑造了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物——网络“大咖”高参。高参深谙互联网运作规律,她手下有上百个铁杆水军,在网络上兴风作浪。
这部新作写故乡人事,呈新颖面目,篇幅紧凑,又各有曲直,神思之花开在质朴感性的沃土之上,意外惊人的逆转融于平实的叙述之中,少了血气方刚的喧嚣狂放,更添张弛有度的从容平实,从身边走出来的小人物中审视时代演进中的“常”与“变”。从《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到《晚熟的人》,阅读莫言的作品,犹如在莽莽苍苍的山间行走,从历史深处到当下现实,高平曲直皆成山水之像,峰回路转之间,一路都会有不期而遇的审美惊喜,意味深长的人生思索。
张平《生死守护》
现实题材中的人民性写作,在重中之重的解决民生问题中塑造人物
张平在“抉择”后突围“十面埋伏”,“国家干部”经历“重新生活”,在上海书展首发的《生死守护》,展开一场与现实生活的短兵相接,在深入的人性拷问,阅读的心灵激荡中,打开广阔的文学空间。
张平坚持现实题材的小说创作,作品真实反映当代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反腐斗争。他在《生死守护》的自序中坦言:“现实题材中的人民性写作,必须是接地气的,必须是人民乐于接受和认可的。因此,现实题材文学创作的灵魂和生命线首先是真实,最终也只能是真实。”
小说在龙兴市新一轮市政建设中拉开序幕,龙飞大道工程总指挥辛一飞面临来自上下与明暗的各种利益群体和地方势力的掣肘、冲击、诱惑、构陷和挤压。龙飞大道改扩建工程是市政建设的核心区域和主打战场。临危受命、受多方瞩目的辛一飞与各色人物迎面相遇,看似义薄云天的成功企业家、被亲戚连累的老领导、干练精明但身份成谜的女高管、铤而走险的文物贩子……这些人物织成一张大网,困扰着,也推动着辛一飞。他和坚守使命的人物在生死考验中,踏上了一条通往希望的大道,守护着人民的权益和未来。
《生死守护》与张平以往作品相比,颇有独特之处:小说拉开序幕时,辛一飞被破格提拔进入市委常委,主抓龙飞大道建设后,就陷入了人事的矛盾中,张平如何在现实复杂的矛盾纠葛中塑造人物?
辛一飞上任伊始,就走访了群众,让“人民至上”不是空口白谈,而是真实的践行。张平选择在重中之重的解决民生问题中塑造人物,在直面当下社会的真实带来的冲击力,在无法回避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人物,成功塑造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谱系。
小说不仅仅是编织“反腐”题材的故事,而是提出了更深刻的命题:只有良好的政治生态,才会有健康的社会环境,生长出民生果实的土壤。张平从个体命运到社会伦理,从政治生态到世道人心中提炼出人民性,在交织了情与理、个体与整体、人性与法制的多重矛盾中揭示幽深的人性,张平的小说总是静水深流之下蕴含着惊心动魄的壮美,激荡着读者的心灵。
赵本夫《荒漠里有一条鱼》
因《天下无贼》名闻遐迩,如今再谱一曲黄河故道的生命浩歌
赵本夫的最新长篇《荒漠里有一条鱼》起始于他母亲的讲述。
虚构是小说的权力,但赵本夫清晰地记得,这条鱼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母亲在上世纪50年代的讲述,“母亲告诉我,那是一条真实的鲤鱼。黄河决口后,它搁浅在城北一片沼泽里。发现它时,已是遍体鳞伤,只在腮边含一团泥浆。它不仅顽强地活着,身上剩下的鱼鳞甚至还金光闪闪……那条鱼曾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受也最感动的记忆。”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刚刚步入文坛的赵本夫就想写这部小说了,他一直在思考这条鲤鱼身上重要的隐喻意义,经过35个春秋的熬炼之后,年逾古稀的他捧出了26万字的长篇新作。与他以往的《刀客和女人》《混沌世界》《天漏邑》等作品相比,这部长篇呈现出新颖的文学生态,是对中华民族生命力的一次寓言式书写,既有明晰的时代感和现实感,又有鲜活的传奇性和民间性。
小说以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百多年间,黄河故道荒漠中的鱼王庄人,屡经磨难却顽强不屈,始终坚守种树信念以改变生存状态,终将荒漠变为绿洲的故事。小说中有黄河决堤的灾难抒写,有抵御外侮的不屈抗争,更有在荒漠里重建文明的生命奇迹,是一部展现中华民族超强生存意志与能力的大书。小说深入挖掘根植农耕的地域传统、民风民俗,展现出中原文化阳刚雄浑、苍凉悲壮的慷慨之气,是一首黄河故道的生命颂歌。作家以奇崛的想象力,以魔幻的艺术手法,为我们刻画出了个性鲜明、独特饱满的凡俗人物,如梅云游、老扁、泥鳅、螃蟹等等。
梅云游是一个有格局的人物。他不仅改变了梅家南北大药房的经营方式,还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地化解了土匪的“绑票”阴谋,当他向着穷困的人群跪下时,他突然悟出:“高贵不是财富,不是地位。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这才是真正生命的高贵!”那个在唾骂声中带领村民执着栽树的老扁,他在人前刚硬霸道,其实内心柔软、有所敬畏,有难言之痛,又负重前行。这些有深度和张力人物形象在当代文学人物群落中有着特别的审美意义。
对于被评论家称为:既具靠前视野,又有草根情怀,以逆向突围的方式完成了这部创新之作。赵本夫欣慰自己没有暮年的心态,还保持着对生活追问的姿态。中国有很多神话,夸父追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中华民族骨子里有很强悍的力量和大智慧。他愿意书写这些坚韧,不屈不挠,忍辱负重,给读者带来强健的心态,勇敢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