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的迷途折返——欣闻“美国2001乐团室内乐音乐会”有感
发布时间:2016-5-26 14:14:37 作者:张文昭
当代音乐该走向何方?这是引得无数天才作曲家与音乐理论家夜不能寐的终极难题。在调性音乐轰然瓦解的一世纪之后,音色、节奏、音高、向位等声音构成要素被一代又一代的作曲家们置于音响实验室,似乎穷尽了人类能够想象的所有新意。作曲家们依据美学争执的左右两派,各自为阵,部分高举“回归情感表现”的旗帜,求助于日趋神秘主义的“观念”包装;部分则一门心思闯入了技法创造的密林深处,将毕达哥拉斯“乐生于数”的至高理念奉若圭臬。
当代音乐究竟该走向何方?在未经历史沉淀的当下,古典音乐是否存在绝然的评判标尺?我想,沪上“美国2001乐团室内乐音乐会”给出了一份令人惊喜的参考答案。当晚适逢中国五四青年节,中美四位作曲家的六部杰出音乐作品于听感艺术性与卓然观念性间达成了巧妙和解,以别样的当代艺术体验向我们重申艺术的初衷,伟大,以及不朽。
当晚献演的美国2001乐团创办于1988年,迄今已有近三十年的“悠久”历史。取名“2001”,旨在面向未来;如今,纵使2001业已化作历史进程中的一粒沙尘,乐团勇于出新,鼓励新时代音乐作品的理想依旧领跑于学界。这个享有显赫声望的先锋室内乐团携手钢琴家马克安东尼奥·巴洛尼、女高音歌唱家安·克拉姆先后演绎了《组歌》(塞缪尔·巴伯,1961)、《梦之序列》(乔治·克拉姆,1976)、《来点儿午夜音乐》(乔治·克拉姆,2001)、《牧童长笛》(温德青,1999)、《交谈与安慰》(安德鲁·路定,2010)与《四个月亮之夜》(乔治·克鲁姆,1969)六曲,以其高超的技艺、独到的艺术理解诠释了四位作曲家音乐造梦下的中西、古今碰撞,成为贯通孤独的当代音乐创作者与抵触新潮古典乐的大众间的一块浮木。
率先登台的是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组歌》。曲作者巴伯曾被《芝加哥日报》专栏乐评人Donal Henahan盛赞为“美国唯一一位年少成名,并享有恒久声誉的作曲大师”。曲中,小提琴奏响夜曲般悠扬凄美的旋律,钢琴以波涛般平静的伴奏音型为主,时而重复、发展小提琴的主题。乐思基于调性和声,素材节俭,主题的发展性较弱,属典型的新浪漫主义作品,兼具印象派的朦胧诗意。然而,正在意犹未尽之间,精致的音乐小品已悄然落幕——将这曲二三分钟时长的《组歌》设计为音乐会的序幕,无疑是2001乐团的精心巧思。
当晚的绝对主角是乔治·克拉姆。与老实旧派的巴伯相较,他怪诞、诡谲,可算作音乐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二人并驾齐驱,形成了美国古典音乐界的一组特殊对极。他不同创作时段(1976、2001与1969)的三部作品(《梦之序列》《来点儿午夜音乐》《四个月亮之夜》)分别被安插在音乐会上半场的第二、三只曲目及下半场的压轴之作,雄踞本场音乐会的半壁江山。三部作品均具明晰的标题性,且鬼灵精怪,是典型“克拉姆”风格的产物。
《梦之序列》诚如一场瑰丽奇幻的大梦。玻璃琴摩搓的经久不息的循环借着持续浑浊的混响,编织出一番冥想的意境。清幽私密的空间中,大提琴细碎的擦弦、绢丝与金属的耳鬓厮磨尽收耳底,似风声、雨声,抑或流星羽化为陨石的刹那流光。而后是突如其来的、雷电般粗鲁的不协和钢琴琴音,冲散了触手可及的那厢温柔美梦,云散烟消、恍若隔世。《来点儿午夜音乐》改编自塞隆尼斯·孟克的《午夜时分》,由九个贯连一体的音乐片段连缀而成。乐曲极尽开发了钢琴的各种音色质地,将爵士音阶与广泛调式杂糅为一体——“自由”感是实现这一融合的关键所在。音乐片段徐急相间,好似不同时空下的一组平行蒙太奇,时而是光怪陆离的迷局,时而是阴冷蚀骨的诅咒……交替交续,相依相生,而各章节间气断丝连、声断蕴连,转接处丝毫不显唐突。
压轴的《四个月亮之夜》是应费城室内乐团之托庆祝美国“阿波罗11号”首度登月成功的委约作品;乐曲歌词摘自西班牙剧作家费德里戈·加西亚·卡尔洛的诗篇,象征了人类对阿波罗11号之矛盾心理。全曲分为“月亮之死”“月亮升起之时”“亚当的另一个朦胧的梦”“逃跑的月亮”四个篇章,前三篇章短小精致而气息连贯,可视为最后那曲终极诗篇的前奏。克拉姆之女安·克拉姆身着一袭红色长裙,映衬着尤具生命感的苍苍白发,宛若天人。她的唱腔既古朴苍劲又甘美动人,富于史诗般的叙事性;而某些瞬间,她艺术夸张的咬字与弹舌造就了出位的戏剧感。打击乐的音色与弦乐拨弦的怪诞组合似乎具有某种东洋色彩,而班卓琴与拇指钢琴的特色音程错落有致,营造出诡谲的仪式性。而后便来到第四部分“逃跑的月亮”,安通过精妙的音色控制将孩子与月亮两个角色分离开来:孩子的呼救声惊慌焦灼,划破静谧的夜空;月亮的诱惑风情万种,令人难以抗拒。各类音色交相缠绕,连缀成无限的循环;而后指挥走了,紧接着长笛、班卓琴与主唱相继走下舞台,广袤的时空中只剩下恒久细语的大提琴。场内与场外被生生截断成两重世界:大提琴奏响的无揉弦的高频长音象征着“永恒”的仙乐,而退居幕后的乐器们不急不缓地唱响凡尘之歌。一时间,早先的惊恐与欲望荡然无存,所剩的仅有天地间隐隐绰绰的最后一支曲子,极尽唯美,极尽温暖。“天人合一”之境不过若此!
作为当晚唯一出演的中国曲目,《牧童长笛》亦丝毫不亚于美国音乐家们的经典之作。在节目单的曲目说明上,作曲家温德青仅写下简短的两句话:“把众多的新技术与我自己发明的新技术都融合在一首曲子里,对于演奏者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然后对于一个听众来说,只要简单地想象‘牧童捶地踏花过’的意境即可”。作曲家负责将技法贯通于音响,听者只消品味其间的音律与余韵——这是何等的自信与抱负!乐曲的主旋律具鲜明的五声性,清婉悠扬。乐句长短分明,而一带而过的各式吹奏技巧显得捉摸难定。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气声与口哨拼构成的别样复调,少年的锐气被绝妙地“包裹”于天真稚气之中,意趣动人。毋庸置疑,长笛演奏家朱丽叶塔·库伦敦应温德青的挑战交上了满分的答卷。相较之下,安德鲁·路丁的《交谈与安慰》则显得略为平淡。他构筑的钢琴与大提琴“由语言隔膜至达成和解”的戏剧故事似乎并不合乎中国观众的胃口,显得晦涩难懂。
这场音乐会对在场观众的意义远不止引介了六曲出色的当代音乐作品那么简单。它另辟蹊径,给出了解码当代古典音乐的另一重思路——后现代主义的回归趋势,已然在音乐领域影绰显现;一味求“新”不再是当代音乐创作的主流,回归听觉与标题性亦成为了另一股日趋壮大的暖流。奇异的是,越是当代意味的艺术样式,却越是鲜明的指向了原始蒙昧,于西方人而言,则直观的体现为对原始力与美的崇拜,以及泛化的“东方情结”。
不信,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