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指挥家大多通晓钢琴，然而能做到在两个领域内都有所建树的却并不多见。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乐队指挥与钢琴演奏的职业化程度越来越高，通吃两者似乎也成为了一件越来越不易的事情。继伯恩斯坦、阿什肯纳齐和巴伦博伊姆之后，亚裔指挥家郑明勋可谓是同代人中的双栖佼佼者。这次，他带着双料身份来到“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5月6日晚在上交主厅，观众首先欣赏到的是作为指挥家的郑明勋风姿绰约的表演。

　　在这场音乐会中，郑明勋与近来在国内外舞台上锋芒毕露的青年钢琴家贾然，以及上海交响乐团、上海歌剧院的合作无疑是吸引观众眼球的一个亮点，而对于沪上的观众来说，更为难得的是有机会身临现场聆听爱沙尼亚作曲阿沃·帕特的作品。提到阿沃·帕特的名字，熟悉现代音乐的乐迷朋友并不会感到陌生，在20世纪纷繁复杂的多元声音环境中，他的作品以神圣肃穆的宗教性和宁静素雅的气氛，独据着一汪明澈的清泉。通常人们会用“神圣简约主义”或“欧洲神秘主义”来定义他的音乐，同时归入这一流派的还有其他两位同样来自东欧的作曲家，格鲁吉亚的坎切利以及拉脱维亚的瓦斯克斯。他们与美国的“简约主义”音乐遥相呼应，成为了上世纪70年代“回归”浪潮的弄潮儿。

　　上世纪70年代也是帕特音乐创作的转折点。70年代以前，他和众多先锋派作曲家一样探索无调性、十二音、拼贴音乐的写作，在这之后，他才走上了“神圣简约主义”的道路。本场音乐会中演出的两首曲目《信经》（Fratres，1968）和《兄弟》（Credo，1977）便分别代表了帕特创作的两个阶段。

　　帕特的音乐，尤其是那些以他独创的“钟鸣作曲法”写成的作品，或许是由于其简单的音响结构和静谧的气氛很适合为电影叙事推波助澜，同时又不至于喧宾夺主，从而深受电影制作者们的青睐——《致阿丽娜》（Für Alina，1976）在电影《杰瑞》中被关联至友情与生存的命题；纪录片《华氏911》以《为纪念本杰明·布里顿所做的圣歌》（Cantus in memoriam Benjamin Britten，1977）来衬托“911事件”发生当时的绝望而残破的画面——当音乐被电影赋予了新的意义之后，观众在视听双重震撼下收获的感动，谁能说得清楚是电影情节使然还是来源自音乐本身呢？而当帕特的作品在音乐厅舞台上奏响，现场“临响”无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兄弟》一曲的音乐素材极为简单，仅仅两个下行二度音程，作为每个乐句的开头和结尾，中间进行扩充并逐次递增，乐句每次呈示之间有一段安静的“留白”，只用一件打击乐器敲击固定的拍点作为连接。这种音响效果在求新求异的20世纪音乐中可谓特立独行，它不刻意与传统的调性划清界限，在以协和音程来结构旋律的同时抽离其功能性，因而音符的进行不依靠功能和声带有方向性的推动力，加上每个音符的等速进行，旋律就在一种极为松弛的状态下没有目的地缓慢流动。它的音响效果在感性上给人一种仿佛可以永远不停止地进行下去的错觉，在错觉中感受到永恒的存在，被它震撼，为之激动。这不正是声音音响本身的力量所在吗？

　　音乐会中的另一个曲目《信经》则是带有明显“拼贴”元素的作品，为钢琴、乐队与合唱而作的作品，唱词取材自《旧约·圣经》。由合唱团唱响的两个起始音直接让人以为是古诺改编自巴赫《C大调平均律》的《圣母颂》旋律即将响起，然而隐约却再次戛然而止，再次出发后便被贝多芬式的雄伟合唱取代。紧接着，果不其然，巴赫平均律的曲调在钢琴上潺潺流淌而出。至此已然可以隐约体会到作曲家的意图：用巴赫平均律的曲调象征信仰的精神力量。在经过一个喧闹嘈杂，人声与乐队交织成一片混乱音响的无调性段落之后，作曲家的这一意图得到了确认。平均律的曲调如同破土而出嫩芽，在混沌中萌发出觉醒的声音，起初这个声音细小而孱弱，然而却在铜管粗暴地打扰下顽强而不间断地生长。合唱与乐队在它的感染和鼓舞下相继加入并愈来愈坚定、愈来愈壮大。从声声高喊的“我信！”中，信仰的精神力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

　　上半场的两个曲目从演奏技巧方面来说并不算困难，尤其是《兄弟》可谓极其“简单”。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讲，缓慢的速度会将音响的每一个细节放大，想要演奏地出色也是非常难的。在郑明勋的带领下，演出的效果还是可圈可点的。下半场的曲目勃拉姆斯《e小调第四交响曲》则是可以十分直观地考验功力了。撤下谱台拿起指挥棒的郑明勋，演绎出了他的个性。众所周知勃拉姆斯是一个置身浪漫主义主流思潮之外，偏爱古老音乐传统的作曲家，这尤其集中体现在他的四部交响曲中。《第四交响曲》中，勃拉姆斯不仅在主题上直接引用了贝多芬和巴赫的作品，同时又用了“恰空”这种在浪漫主义交响曲中很少见的体裁作为末乐章结尾，这都显示了他致敬传统的精神。然而，其作品的内核还是浪漫主义的。如同这部《第四交响曲》，节制悲伤的一乐章；极致甜美的二乐章；欢腾雀跃的三乐章；排山倒海悲剧性的终曲乐章，在趋向古典的形式之中依然传递出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郑明勋对这一风格的拿捏十分到位，他的指挥张弛有度，简洁干练，带动乐团的并不是夸张的动作而是情绪的渲染。在他的带动下，上交当晚的演出也较为放松而不紧绷，对管乐极具考验的二乐章也有不错的完成度，算得上是能够让观众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