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音乐创作究竟路向何方？这是令无数作曲家与音乐理论家踌躇难寐的终极难题。而目前国内专业音乐界的确存有两个极端——要么曲高和寡、不知所云，演完一次便被束之高阁；要么投机市场、低俗献媚，在迎合受众的同时却无艺术深度与内涵。诚然，如上两种情况都会令音乐失却听众对其艺术本真的敬仰。可喜的是，2017年4月28日在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开幕式上演的《中国故事——叶小纲作品音乐会》，恰恰以作曲家的践行给出了解码中国当代音乐的思路与趋向。

　　开篇曲目《峨眉》，是叶小纲踏遍锦绣天府的奇峰险峻后，力求表现四川民俗与人文情怀的一部委约作品，采用小提琴与打击乐二重协奏的形式，尽情抒发着作曲家想象力驰骋的疆域，那有如万花筒般绚烂的音响色彩是作品最大的亮点。乐曲伊始，在木琴如若沿陡峭山路攀升的琶音“脚步”之后，奇幻神秘的密林群山顿时矗立眼前。小提琴以大段的吟唱旋律自述内心深处，不明的调性方向感像是在迷离中探寻人生，乐队则进行着纯音色背景层的填充，制造出绮丽玄妙的音响之境。稍顷，在钟声的几次鸣响后，木琴以柔和漫步的五声循环式音列烘托着小提琴更为真切的情感表述，而随着这循环音列移步至乐队齐奏，高潮逐渐在累积中迸发。随后的崭新段落中，富有京剧情致的锣鼓声频频亮相，打击乐与小提琴争相竞奏。平静之后，小提琴与乐队开始显露清晰的调性，好似之前苦苦寻觅的人生目标已见踪影。但这令人感喟的美好很快被轰然响彻的惊天霹雳打断，在无情命运的凶悍气势下，架子鼓与命运搏击的即兴式华彩段随之开启，在不乏民族腔调又极富现代气息的节奏推动下，中西特色与古今风貌自然地糅合包容，伴随打击乐酣畅恣意的淋漓表现，整个乐曲被推向极致的高点。而高潮的余温渐退后，小提琴重又回到自在自为的抒情感怀，乐曲以色彩绮丽的打击乐音响铺下点点星光的悬念······

　　散发着古朴而别致韵味的交响声乐套曲《悲欣之歌》，是为低男中音与乐队而作，采用了十二音旋律与艰深的现代技法。作品根据李叔同的诗词而创作，分为“日夕登轮”、“津门清明”、“重游小阑亭口占”、“七月七夕”四个乐章。在这部介乎于中国传统声韵与西方艺术歌曲的形式中，李叔同诗词的意蕴以音乐的方式得以再次弘扬，散发出中国文化独有的瑰丽光芒。而透过歌唱家沈洋的精湛演绎，作品在悲哀中意味深长地抒怀、愁绪中欲诉不尽地隐蕴意味，被塑造的浮想联翩、意境缭绕。正如李叔同诗句中的描述：“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对。”同时，叶小纲以“空悬”之感的吟诵附和诗赋的做法，更使词与曲的结合相得益彰，颇有借古喻今的写意与借情抒怀的超脱之态。不仅如此，将艺术歌曲与交响乐水乳交融的方式，也充分反映出“叶氏风格”与马勒音乐的隔空对话。

　　上半场的第三首曲目《星光》，曾以灵动繁烁的星空意象将著名导演张艺谋打动，并首演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蓦然间，一缕星光从遥远的银河投下，钢琴冥想般的曲调像在静谧中回忆往事。神秘色调的电子音效环绕中，女声合唱的朦胧音声仿若一轮明月跃于海天之间。紧接着，在钢琴流动音型的引领下，清新隽永但又饱含浓郁中国风味的旋律，在弦乐的温暖音色中娓娓道来。而这旋律的音调是如此熟悉，让人联想起中国通俗歌曲的代表作品《弯弯的月亮》，而这首歌中富有诗意的歌词情境也一并得以回响：遥远的夜空，弯弯的月亮，童年的回忆，古老的歌谣，故乡的温情。于其中，弦乐深情感怀的主旋律之上，钢琴以蜿蜒起伏、澎湃翻滚的琶音填充，加之旋律重复时的升高调性以及钟声鸣响的加入，音响层次越发立体多维、激昂跌宕，好似星河斗转的新时代呼之欲出。而后，一段欢快雀跃的舞曲将载歌载舞的民间场景予以刻画。钢琴声部切分音与附点的节奏，由最初的灵动活泼逐渐发展为喷薄而出的强大动力，像是《黄河钢琴协奏曲》中“保卫黄河”的号召音型，而此时，铜管的高声颂歌与合唱也加入进来，将激昂澎湃与气势恢弘的高潮推动涌现。最终，乐曲的尾声再度回到开端那无垠星空的乐境，合唱的声音传来一种神秘与悠远，宛若星辰依旧、如梦回思。

　　当晚于全球首演的交响组曲《敦煌》之序曲“乐舞”，可谓在乐声中复现着昔日丝绸之路的繁荣景象。在跃动清新的行进步伐中，飞扬的笛声奏出欢愉俏皮的曲调，音乐使人穿梭回两千多年前的丝路，目睹在沙漠中沟通中西文化的驼铃队伍，忽而仿若聆听到商人之间的喧嚷与对话。间或鸣响的阵阵鼓声与跌宕起伏的动力化节奏，在营造出大唐恢弘盛世的同时，也升腾起历史车轮的漫漫硝烟。随后，在木制响板的几次撞击下，一段绰约妩媚的舞曲乐段由弦乐与木管展开，于其中，西域风情的旋律线条与节奏闪烁着动人的魅力，敦煌飞天的曼妙舞姿得以形象传神的彰显。恍惚间，伴随着千仞绝壁中展卷飞舞图景的升腾，荟萃着千年人类文明的莫高石窟轰然大开洞门，一股照应凡尘苍生的伟大与惊艳，在浓郁的舞乐与佛性的诗意中升至艺术阐发的巅峰。可以说，叶小纲书写的《敦煌》意象，在褪却那种历史沧桑的沉重感的同时，更富有新意地增添了现代气息的轻盈与格调。

　　整场音乐会的压轴曲目《喜马拉雅之光》，曾荣膺美国古根海姆作曲奖，并在纽约成功举行世界首演，是叶小纲多次赴藏考察的创作结晶，也被美国作曲家和音乐评论家弗兰克·奥特莱先生评为：“此类以西藏为主题的作品中最恢弘的一部。”作品歌词分别来自仓央嘉措和当代作家李劭晟、刘索拉、米久单增的诗歌，此外还有以藏经和六字真言为主的藏语合唱。虽然，作曲家仅采用简单的音乐样式，却将张弛把握的自如有度，有着直击人心的不凡效果。在散化写意的叙述结构中，“舒”与“紧”的张力线索形成一条主线，每当音域渐低、节奏渐疾，顿感蔽日昏黄、混沌无方之时，便有清笛飞入、筝弦抡圆、歌声飘扬。男高音石倚洁那高亢坚毅的藏韵歌声，以及男童高音刘坤那圣洁纯净的天籁之音，两者搭配得可谓和谐完美、交相辉映，令人不禁拍手叫绝。作品以西方铜管乐与打击乐模拟藏族宗教音乐的音响，凭借中国独奏乐器古筝与竹笛的点缀，无形中增添了浓厚的中国风味，也勾勒出西藏特有的风貌景致，整体给人一种色彩通透绚丽、结构凝练简约的感受。于是乎，西藏宏远的大地与天光璀璨的苍穹，威严苍茫的高原与灵气氤氲的神山，在至纯至性、荡涤繁情的藏地音声中，鸣响于纯澈苍茫的喜马拉雅之巅······

　　纵观而言，当晚的音乐会可谓佳作纷呈、名家林立，不仅让听众领略到叶小纲先生近年来的音乐力作，还将指挥家余隆、张洁敏，演奏家黄蒙拉、胡胜男、宋思衡、舒畅、李乐，歌唱家沈洋、石倚洁、刘坤等翘楚汇聚一堂，共同演绎出内涵丰富、情感丰沛的“中国故事”。而用“世界通码”展现中国古典文化，用音乐语言向全世界传递中国的声音，正是叶小纲一贯秉承的艺术路向。可以说，叶小纲的作品即现代又传统，既有当代音乐的新鲜元素，又有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蕴。作为中国当代音乐的实力代表，叶小纲用音乐思考中国历史的古往今来，歌颂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表现如火如荼的时代变迁，将东方气质与西方技法融会贯通，成就的一种立足本土、放眼世界、多元共融的独特艺术风格，已然为中国当代音乐的发展走出一条独特的成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