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背景

　　5·12汶川大地震后，救援工作一边展开，一边向纵深挺进。现在，拯救幸存者的任务已基本结束，而怎样拯救灾区民众深受创伤的灵魂，摆上了议事日程。

　　5月21日，“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心理援助队”奔赴四川，经过多日的工作，为心理援助、心理重建，积累了初步经验。在此，我们特地采访了几位具有代表性的师生，通过他们的亲身经历，以及事后的认真思考，看看我们能够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打破沉闷

　　从上海的晴天来到德阳的雨天，林云强的职责，是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坐飞机时，得知他们是华师大研究生心理援助队，乘务员主动赠送了消毒纸巾和一次性餐具。重任压肩，林云强的面部肌肉略显紧张。

　　“很沉闷。”5月22日下午，林云强穿过密密麻麻的帐篷，走进德阳体育中心。场内貌似平静，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家毁了，生活还原为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除此以外，唯剩发呆。在这个集中了全市各中小学生的安置点，几乎听不见孩子的声音。

　　“他们被搞怕了。”林云强后来才知道，先前有人做过心理辅导，因为不专业，浅尝辄止后便离去，好心办坏事。华师大心理系的专业，很快重树起人们的信心。林云强用小玩意“引诱”孩子。他发现尽管同住多日，孩子们却互不相识。他指挥大家围成圈，圈中站一人发口令：“大风吹呀！”其他人问“吹什么”？如果他答“戴手表的”，所有戴手表的须跑动换位置，圈中人也要找个位置。没找到的就站入大圈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孩子们相互结识，也懂得志愿者终会离开，友谊才是最好的心药。

　　游戏越来越精彩，沉闷逐渐打破，孩子破涕为笑。家长欣慰：孩子好久好久没笑过了！大人们也参加进来。游戏，唤醒了压抑已久的童趣；童趣，盘活了全场气氛。

　　仍有人紧咬嘴唇。指导老师张麒遇到一名东汽中学学生，地震时，老师站在讲台上指挥撤离，学生来拉都不肯走，终至牺牲。他的记忆就此定格，难以释怀。张麒特地设计了两个问题：“假如还有1分钟，你想对遇难的老师、同学说什么？他们会对你说什么？”危急时刻来不及道别，而如此设问等于补办了“告别仪式”，能慰藉幸存者；自问自答也会促使孩子思考：老师甘愿牺牲究竟是为什么？自己应该怎样做？

　　克服脆弱

　　陈莲俊是在汉旺镇东汽中学遇到她的。初次见面，她微笑着说：“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头，倔强地昂起。感动中国的谭千秋老师便出自东汽，或许谭老师的壮烈让她决心不流露悲伤。心理学硕士陈莲俊却一眼洞穿了虚张声势的孩子气，“她的坚强是‘做’出来的。”

　　她经历过惨痛场面，对遇难的老师、同学有着深深的依恋，不愿再碰触伤心处，因此用乐观来伪装。比起那些沉默的孩子，这种“坚强”更令志愿者担忧。克服脆弱，必须先承认脆弱。陈莲俊面临的两难是，既要卸除她的伪装，又要维护她的自尊。

　　次日，陈莲俊送给她一套画笔，要她为全班画一幅全家福。她很用心地作画，老师、同学的脸庞、衣着变得鲜亮起来。当看见已罹难的师生能活在自己的艺术天分里，她又笑了，笑得很真诚也很纯净。

　　在暂迁至衡山路学校的南轩中学，志愿者立刻发现，老师同样脆弱。正对校门，教学楼上的裂缝非常醒目，更深的裂缝则烙在老师心间。由于组织有序，地震中学生没有伤亡，但老师的亲友伤亡颇大。可是高考在即，40多名老师只能埋藏痛苦，硬撑着教书。教室内相当拥挤，他们的情绪也被挤得气喘吁吁。老师的压力会有意无意地传导给学生，心理援助刻不容缓。

　　根据课表，志愿者将老师分为两个小组，6名被安排到帐篷里，其他的被安排到一个还算完整的教室。培训刚开始，志愿者引导老师们回忆。谈起亲友的音容笑貌，霎时哭成一片。南轩距东汽很近，谭千秋老师他们大多熟识，提及，更是悲不自禁、泣不成声。培训的时间非常长，目睹老师的大悲恸，志愿者主动取消了录制计划。

　　心灵鸡汤

　　其实抵达的第一晚，队员们并没休息好。凌晨4点多，余震惊醒了他们，街上狗吠声声，喧哗与骚动将初来乍到者驱逐出睡眠。险境中，受过心理学训练的研究生，竟也难以安顿自己。

　　能来灾区的，均属千挑万选。报名者达60多个，测试题目很怪，“敢不敢看恐怖片、灾难片？”“接触过尸体吗？”尽管脱颖而出，但直至亲临其境，大家才体验到出题者的良苦用心。“电影再恐怖也有个底线：是假的，大不了退回心里的‘安全岛’。但当自己住的屋子开始摇晃，‘安全岛’在哪里？”林云强一夜领悟，援助别人之前，先要克服自身的恐惧。两天后重逢余震，窗户哗啦作响，队员们已然习惯。

　　考验还多着。照通常规律，每人每天援助一两名患者算很了不起了，然而灾区情况特殊，短短5天内，12名志愿者日日往返于成都和德阳之间，总计跑了1000多公里，援助了约500人次。如此密集的工作量，难免把志愿者搞得七荤八素。而局外人可能想也没想过：心理援助者也是普通人，也有着七情六欲，承受了援助对象那么多悲伤故事和惨烈情绪，他们自己如何调节？

　　林云强介绍，他们的方法是喝“心灵鸡汤”。每晚，队员们围绕张麒老师，总结经验、计划明天。最重要的是讲述，把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开始不太好意思，可一听，原来都有相似的感受。”刘琳说。虽然工作辛苦，“心灵鸡汤”却常常要喝两三个小时。志愿者也要倒掉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

　　“心灵鸡汤”也会失效。“去东汽中学那次，我实在忍不住。”刘琳说。校址已成废墟，废墟外摆着书本、书包、文具……无人认领。物存人亡，情何以堪？志愿者潸然泪下。同时受难者也令人感动。德阳体育中心，有名孤儿一来就加入志愿者行列。“我们既助人，也在这个过程中成长、成熟。”

　　思考未来

　　奔波途中，队员们常看见推土机在清理废墟。作为心理援助者，他们的工作是清理人们内心的废墟。而这，需要超越机械的精密、技巧和情怀。对此，指导老师张麒有着深入思考。

　　张麒老师认为，心理重建是长期过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有次队员正在培训，猛然间大地不停颤抖，大楼剧烈摇晃，学生纷纷大叫着冲向楼外。稍后传来消息，青川刚刚发生6.4级余震，波及德阳。此次遭遇让志愿者深切感受到了灾区民众的恐惧。

　　但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一般来说，心理援助者不给援助对象留联系方式甚至不透露姓名，以免造成依赖感。不过张麒老师破了例，他留给一个孤儿手机号码，必要时可以求得安慰。那名他辅导过的东汽中学学生，向往华师大的环保专业，张麒告知了自己的姓名和学校，与他相约再见。

　　“我们的力量毕竟有限。”张麒指出，灾后，各地的心理援助积极踊跃，可也暴露出一些问题。

　　首先，有人误以为心理援助不需要专业训练，“会安慰人”即可，结果自行施援，造成一定混乱。了解情况后，华师大心理援助队及时调整方向，着重培训当地志愿者，以形成良好的扩散效应。其次，全国各高校都派遣了心理援助队，亟须合理分配，重复援助不仅浪费资源，还会产生副作用。“有些人接受了五六次不同的心理援助，想想看，他得回忆五六次那个场景，这有利于摆脱阴影吗？”并且不同的援助者方法迥异，有的强调坚强、有的强调发泄，施于一人，叫他何去何从？

　　“总之，心理重建需要政府部门统筹规划。”张麒也表示，8月份，华师大将组织第二批志愿者奔赴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