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达斡尔牧人老铁,我很高兴。 这是嫩江西岸的一座乡间小镇,好多人都来赶集,很热闹。老铁的木轮马车停靠在一棵老榆树的荫凉里,车上十几个桦皮盒里装着白蘑,他正在卖白蘑。我们几个结伴来踏访金界壕的诗人,被老铁那顶颤动着两只角的帽子所吸引,便不约而同地走了过去。老铁跟围着的人介绍他的白蘑,他身子结实,声音洪亮,那深陷的双眼似库普林笔下“孤狼”的眼睛,透明,锐利。
我凑到老铁跟前,笑着问:“老哥,你戴的是什么帽子?”他瞅瞅我:“没见过吧?这是达斡尔的民族帽叫狍皮双角帽。”他一边摘下帽子递给我们看,一边说:“别看这帽子太旧了,可我戴着它出过国领过奖,有纪念意义。”说这话时他很得意,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原来,老铁生在草原,十几岁就跟着阿爸骑马放牧了。那时候他最喜欢玩达斡尔语称为“波依阔”的曲棍球,那可是达斡尔人世代相传的体育活动。老铁开始打的是火球,就是将杏木疙瘩削成球状,然后浇油点燃,开始比赛。夜晚双方队员借着球的光亮,进攻、防守、射门,激烈争夺,别有情趣。老铁勇敢、机灵,打着打着出名了,竟被选进了省队。那年,老铁戴着他的狍皮双角帽,随队先后去越南、巴基斯坦和马来西亚参加邀请赛,还领了一份奖。后来因为腿伤严重,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曲棍球,回家当草原牧民。不过他对球类仍然情有独钟,有了电视以后,只要有现场直播,不管白天黑夜,他都一看到底,别的事一概不管。老铁说到这儿,挤弄了一下眼睛:我现在有铁杆球迷的身份。
六十多岁的时候,老铁的老伴因不治之症离他而去,那几个月他连一场球赛都没看。转过年一开春,他把1600只的羊群分给了儿女,自己赶着木轮马车夏采白蘑,冬寻药草,像传说中的巴拉根仓那样周游大草原,自由而又快乐。这时我发现老铁车上挂着个自制的奥运倒计时小牌,就问他:不想去北京看奥运吗?他说咋不想呀,可是老了,哪能还出远门。但他眼睛一亮,嘴里一下子挂满了体育明星的名字:姚明、刘翔、王楠、郭晶晶、周苏红……他说这回中国女曲有望拿牌,只要发挥好。
老铁的性格、经历叫人感佩,便想跟他交朋友,我们邀他一起吃午饭。他寻思了好大一阵子才说:“好吧,难得你们看重我这个牧人。”他从车上拿一盒白蘑,跟我们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他把白蘑交给厨师:“用精肉炒盘鲜白蘑。”接着帮我们选了几个地方特色菜。我问他喝酒吗?他说喝呀,来点白酒。肉炒白蘑上来了,色鲜味美,我们咂舌叫绝。老铁喝了几口酒,一抹嘴唇对大家说:“草原白蘑金贵、值钱,好东西。”他停顿一下问我们:你们知道什么地方有白蘑吗?我们都在摇头。他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很神秘地告诉我们:破房场、老牛圈和旧羊栏的废墟上,草长得旺,白蘑也多,那草丛里的白蘑一圈一圈的,一趟一趟的,白花花的叫人稀罕。他笑了,有点神秘地说:“今年卖白蘑的钱我都攒起来了,我想办个……民间曲棍球赛。”
饭桌上,当听说我们几个是诗人时,老铁忽地站起来,有些激动:“请诸位到我家做客!”那样子是不容置疑不可回绝的。原来老铁的哥哥是教汉语的老师,年轻时他就跟哥哥学古体诗,现在依然喜爱,心情好时就玩几句。老铁说,镇里离他家只有二十里路,一加鞭就到了。我们坐上他的木轮马车,他甩出串串鞭花,拉套的两匹马撒开四蹄奔跑。夏日的草原更美了,天地一碧,绿得新鲜而水灵,连风也是绿的。我们都夸老铁的家乡美,他打个响鞭,一副自豪的神情,接着就给我们背诵了一首叶圣陶的诗:
天似穹庐始信然,草原一碧望中圆。
临风呼侣笑相语,到此真知覆载宽。
果然没用多长时间就到老铁的家了。这是很漂亮的牧包,门外有风力发电机,屋里的电视机是新的,老铁说,怎么也要保证看好北京奥运啊。他在八仙桌上摆放八个木盘,分别装着牛肉干、羊肉片、酱蹄筋,还有奶干、奶酪、奶油、奶豆腐等奶制品,又给每人斟满一杯哈萨尔白酒。他说诗人临门实乃喜事,咱们就饮酒作诗祝福奥运吧。喝过三杯进门酒,老铁说为了抛砖引玉,他先来一首:
绿野连天阔,包房喜事多。
举杯吟奥运,把酒问飞歌。
老铁的诗上律、有情,颇见功底。我们热烈鼓掌,很久很久。
谁能忘记老铁?他是草原上的传奇人物,他叫铁桩。
■王忠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