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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钱钟书 讲 文学
 
2008年10月9日 14:06
 

  扑朔迷离的历史和文学在这个历史意识发达的古老国度里,历史,几乎成了衡量一切艺术的标准。很多人热衷于从艺术描写中找出历史的痕迹,甚至认为艺术总是对历史的影射。但是,钱钟书却打起“古史即诗”的旗帜对那句“古诗即史”的名言大胆挑战。他辩解说,我们的先民在尚未开化、思维混沌的时候,是不分什么历史、诗歌的。那时,不论祭祀、婚嫁、宴会还是行军打仗都可以用歌唱、文字等各种手段来记载、交流经验、积累知识、抒发情感,种种用途可以集中在一篇文章里面。记人记事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并且常常放在抒情的文字后面,可以说,历史记录和诗歌往往不分彼此。再说,用艺术来娱乐人生是人之常情,根本不必依附于其他目的。先民在他们居住的洞穴里画上壁画,在刀上雕刻花纹,哪一样又能挡风雨、解饥渴呢?诗歌的诞生,同样是这种情况;记事的同时,对文字润色加工就是为了愉悦耳目,为了抒发情感。如果一定要把历史当作诗歌的本质,就好比对沙砾里的金子视而不见,本来能吃到竹笋却把竹竿吃掉了。总之,先民最初记事包含着复杂的目的,保留历史不是记事的第一推动力,从画出第一个字符的那一刻,文字里就包含了丰富强烈的情感,只是随着文明进化,文章的分工越来越细致,才出现了专门记事的历史。从此意义上看,诗反倒成为历史的本质。特别要指出的一点是,钱先生所说的诗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诗歌,而是寄托了人类情感的一切艺术文化的统称。诗歌、小说、雕刻都是诗,在其中寄寓的诗意情怀也都是诗,可以把诗理解为我们在“论读书”一章里谈到的诗心。

  英雄所见略同,钱钟书举出一些西方学者的话,进一步说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一位西方哲人说,历史是一个大掌故,那种像伏尔泰剪裁掌故而写成的史书是最有趣味的艺术品。法国小说家梅里美则更坦率地说:“我只喜爱历史里的掌故。”

  看来,我们无法说清究竟历史和文学谁的出现更早,谁的地位更高,只好把它们称作兄弟了。这对兄弟关系密切,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想弄清他们真实身份的人感到扑朔迷离。

  绕到历史和诗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模糊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把本来虚构的艺术当作真实的历史,而在读历史的时候面对漏洞破绽又失去了辨别的能力呢?在诗和历史的背后有一个秘密,那就是“真实的感觉”在捣鬼。钱先生把这种感觉叫作“虚幻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蛤蟆”。

  真实的感觉不同于描写真实的事物。古罗马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布瓦洛说过,事实是真的,写入作品却未必像真的。史家努力寻找的正是这种真实的感觉,因此与文学家不谋而合。出于同样的目的,进行文学创作的人会拈来一些历史背景给自己撑门面,写历史的人则操起文学剪裁构思的笔法让历史显得更有魅力。《管锥编》引用唐朝历史学家刘知几的话说,叙事应当简要,但简要的文字中应当蕴涵着丰富的内涵,让读者能够举一反三,回味无穷。钱钟书发现这种要求正和刘勰《文心雕龙》里对诗歌应“意犹未尽”的要求有关。刘知几甚至明确地说,能把历史读透的人就会发现史书里的章句都可以当成诗来吟咏。因此,钱钟书说,人们都在说什么“六经皆史”、“诗史”,真是老生常谈,岂不知唐朝人已经把历史当成诗,在历史中寻找诗心了。刘知几写《史通》,正是“诗笔”和“文笔”的结合。

  钱先生在《谈艺录》里说,经书是用来记载道理的,但真正的道理不能用文字记载,能记录下来的不是道理,经书里保存的都是历史的遗迹。经书是我国古代的六经的统称,包括《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记》、《春秋》,儒家把它们奉为学习和行动的经典,以为其中所讲的道理都是万世不变的至理名言。钱先生却以为,永恒的道理是没法用文字记录的,六经里的说法只是当时的人对道理的解释和体悟。时光流逝,不同时代的人对它们会有不同的理解,每个时代都将留下自己对“经”的见解,随着人事变迁,这些记录也会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或者被淹没,或者被继承。当我们转回头翻看这些书的时候,肯定不会对里面的道理完全赞同,但我们可以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当时的人是怎样想的,可以看到历史在人的心灵里画上了什么样的痕迹。而我们之所以可以理解古人,又是因为人的精神和心灵总有相通之处,这才是永恒的真理。钱先生进一步解释说,不仅可以把六经当作历史来读,诸子百家、历史文献、文学著作都是人的精神和心理通过文字而蜕变的结果,都是历史遗迹的存留。当然,有别于专门的史书,他们不会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哪个皇帝说了一句什么话,某年某月某日哪里发生战争了,他们需要读者绕到诗和历史的背后,通过聆听他们的言谈、观察他们的举止去发现他们的心路历程。

  钱先生说,语言总是产生于特定的环境中,道理总是依赖具体的事例显现出来,在作者背后隐藏着更多的人和更广阔的世界。不读诸子百家的哲学著作,只看记录七国互相征伐的书,是不足以了解战国历史的。这段话不仅告诉我们了解历史的方法,要在读史书时抱着一颗“诗心”;还启发我们如果抱着一颗“史心”去读文学著作,肯定会有更大的收获。

  到此为止,我们应该对“不能完全相信历史”有个正确的看法了。不能完全相信的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的历史,可以相信的是我们通过多方面的阅读找到的,自己领悟到的历史,是在诗词、小说、哲学、历史,甚至科学著作里感受到的历史精神。

选稿:贡小翔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阿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