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西塞罗三论》，颇发了一阵玄思遐想。我恍惚觉得，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古罗马人从天外飘然而至，与我一见如故地叙说了好多重要的人生话题：如何看待老年的来临，什么样的友情才是可贵的，当义与利发生冲突时，是见利忘义，还是舍利取义，等等。这正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西塞罗的三论，有如醍醐灌顶，使我更加透彻地明白了不少道理，其一就是：老年原来也是人生当中一段美妙的时光。

　　西塞罗生于公元前106年，死于公元前43年，是古罗马最杰出的政治家和演说家之一。他担任过执政官、元老院元老、总督。他曾因果断粉碎一次政治阴谋而被授予“国父”称号。但是，两千年来为他赢得不朽声誉的则是他的演说和论著。他是一位具有思想家气质的伟大散文家。早在1920年，周作人就对西塞罗的作品给予了很高评价，并将他与古希腊伟大雄辩家狄摩西尼并提：“罗马演说之文，始于Cato(今译加图)，至该撒(今译凯撒)时代大盛，Cicero(西塞罗)为代表，正犹Demosthenes(狄摩西尼)之在古希腊末世，文章器识，足相仿佛，而得祸亦同。”(见《欧洲文学史》)这里讲的“得祸”，即指公元前43年，西塞罗被当时的执政官安东尼派去的刽子手所杀害。令人扼腕一叹的是，安东尼不但要砍下西塞罗的头颅，还要把他那双手也割下来，统统钉在罗马广场的讲坛上示众。这大概是因为西塞罗的双手曾写下大量让人震撼的文字吧，敌人害怕他那支笔。西塞罗的确有双非凡的手，他不仅写了上百篇辩驳有据，说服力强的演说辞(如著名的《反腓力辞》)，而且还撰写了许多政治、哲学论著，如《论国家》、《论法律》、《论荣誉》(已散失)、《论命运》、《论安慰》(已散失)、《论学园》、《论创意》，以及《图斯库卢姆谈话录》等。他的这些著述虽已年代久远，但至今还在放射耀眼的思想光芒，给后人以无穷的启迪。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塞罗三论》，则收入了他那最具可读性的三部代表作：《论老年》、《论友谊》与《论责任》。史书上习惯将这三部书也列入他的哲学著作系列，但其内容并不偏重于抽象说理，而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文字也十分生动活泼，所以我宁可把它们看作一种洋洋洒洒、气势恢弘的大随笔。西塞罗以其广博的学问及精妙的语言，把文学、历史、哲学的多种因素融合到一起，具有很高的知识性与文学趣味，《论老年》就是最具这一特点的名篇。

　　西塞罗的论著大都采用柏拉图式的对话体。《论老年》就是通过一个虚拟的对话环境，假借一位古罗马名人老加图的口来议论老年问题的。老年，这本是像瓜熟蒂落、冬去春来一样的平常事，但人们由于过分迷恋人生，往往产生许多荒谬的想法，并干出种种傻事来。例如，与西塞罗大致同时的汉武帝，他在位的数十年里，就始终迷信鬼神，妄想得遇仙人而长生不老，结果劳民伤财无数。司马迁在《封禅书》中如此讽刺他：“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弗绝，冀遇其真。”(见《史记》卷二十八)看来，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虽然后来已有点厌倦，但到了也没有觉悟过来。其实，人世间的百般疑难，只要用科学方法与理性思维去研究，是没有解析不了的。西塞罗就是根据斯多葛学派恬淡寡欲的伦理思想与希腊哲学万物皆由“自然”的学说，去思考老年这一人生现象的，因而成为人类历史上理性阐述老年问题的第一人。“老年当真是不幸的吗?”人们常会忧心忡忡地这样发问。西塞罗平静地告诉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幕(死亡)的确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用理性去战胜恐惧。正如林间的果子和田野里的庄稼最终都是坠落、枯萎一样，老与死也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西塞罗说：“我的智慧其实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我追随‘自然’这个最好的向导，对他敬若神明，遵从他的命令。”“我认为，接近死亡的‘成熟’阶段非常可爱。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港口靠岸了。”这是多么通达理智的人生观呵，而且是诗一般美的语言。有人以为老人再也不能从事积极的工作了，因而发出“老年人还有价值吗?”这样的哀叹。西塞罗的回答十分鼓舞人。他说，认为老年人不能从事公共事务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这么看，就等于说舵手对船的航行毫无用处。西塞罗非常肯定地说：“完成人生伟大的事业靠的不是体力、活动，或身体的灵活性，而是深思熟虑，性格，意见的表达。关于这些品质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没有丧失，而且益发增强了。”西塞罗绝非在此打妄语，也不是在对老人施予廉价的安慰，他说的都是实实在在、有根有据的话。历史上不少丰功伟绩(包括文学在内)不正是老年人，或在老年人指导下干出来的么？当然也有那么一些老人，由于一时糊涂(并非痴呆症)也干出一件件大蠢事来，但这已属题外话，我们不谈也罢。至于老年人如何养生，西塞罗也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他说，老年人不仅要保重身体，还应注意理智与心灵的健康，因此老年也得不断学习：“一个总是在这些学习和工作中讨生活的人，是不会察觉自己老之将至的。”这与孔子所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何其相似!

　　为了让老年人生活过得更有情趣，西塞罗还特别提出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农夫的快乐。”他认为，干点农活是最适宜贤哲的一种理想生活。为此，他不厌其详地介绍了种植葡萄的技术和经验，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在行，足见他自己就是一位种植葡萄的能手。

　　周作人在1926年的讲演《希腊闲话》中指出：希腊文明有两大特点：一是现世主义，一是爱美的精神。西塞罗的《论老年》也带有明显的现世主义的特点。他的文章不是超世的，而为现世人们所喜欢和接受。这就是为什么两千年后的今天，它们仍然让我们感到亲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