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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梁羽生
 
2009年6月15日 11:01
 

  【作者简介】

  黄惟群作家、评论家。上海人,曾插队凤阳八年半,后定居澳大利亚,现任澳洲华文作家交流协会会长。1986年起于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地区七十多家杂志报纸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一百多万字。出版著作有《不同的世界》《澳洲风》《黄惟群作品自选集》及合译小说《虹城》。各类作品在大陆广被转载,其中评论文章屡被收入国内权威选集。

  武侠宗师一代风流

  梁羽生,一代风流。

  三十年写作生涯,独沽一味,创作武侠小说三十五部,一百多本。作品风靡海内外。

  举丗陈言始着新文开侠统一园生意争鸣翠羽绕雕梁此为广西“梁羽生公园”征得之对联,在我家中,梁羽生先生亲笔将之写在一个信封上示我。他很喜欢这副对联,解释到:第一句三、八、十一顺时针为“陈文统”,第二句三、八、十一逆时针为“梁羽生”。

  世人皆知“梁羽生”,却少闻“陈文统”,而实则,“梁羽生”,系笔名,“陈文统”,父母所授之名。

  更重要的是,此联道明梁羽生的一生成就。

  梁羽生先生,新武侠小说开山鼻祖,创立一派新风。

  新武侠小说,承继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借鉴西方写作技能,运用新的历史观念,将飞檐走壁、行侠仗义、杀富济贫的武侠行为放入历史的大背景中,一跃而为民族的大爱大恨,将武侠精神的深意和广义,进行了百倍的伸展和提高。

  功德无量,高山仰止。

  有人说,梁羽生先生的最大功绩在于:为武侠小说建立了一个新的坐标,后来者,都是按此坐标进行创作的。———此话可谓公正。

  国学功底写作才能

  梁羽生的国学功底极好,当代作家,超过他的,屈指难数。他从小受父亲和外祖父熏陶,后师从著名历史学家简又文,跟国学大师饶宗颐读书学文,与著名文献学家冼玉清亦师亦友,和陈寅恪的大弟子金应熙情同手足。他天生聪明好学,强记博闻,古文、历史、地理、掌故、民族学知识甚厚,尤爱诗词、对联,倒背如流,痴迷几近“走火入魔”。他最热衷的事,是谈诗论词,特别是对联。那真是摇头晃脑,声调悠扬,笑眯双眼,全然一副醉然其中、忘却人间的仙态。他曾写过厚厚两本《名联观止》。于浩瀚的古今对联中选出两千余副,细致注释、讲解。他晚年,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就是整理自己写过的诗词联。

  可以说,梁羽生先生是当代作家中承明清遗风之第一人。他的小说多以章回形式写成。毎回开头诗词联为题,概括内容,结尾诗词联总结并提示下回。加上笔下人物均为名士风流,妙诗妙词不时纵笔挥之。他一生所作诗、词、联,多达一千余。

  曾对他的古文功底大加敬佩,称之为当代作家之翘楚,他则谦虚道:算不上,算不上,王蒙的古典文学很好。曾在文中称他为“大儒”,他又谦虚道:“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并说:我算不上,算不上,钱锺书才能算大儒。

  常觉得,梁羽生此生不当学者,真是可惜。当学者,或许没写武侠小说出名,但在他心底,尽管武侠和学问同为爱好与兴趣,可学问于他,或许更多一份尊重。他多次说过:他尊敬有学问的人,一如他小说中的“吕四娘”。曾问他,“吕四娘”身上有无冼玉清的“影子”,他实话实说:应该是有的。

  一次他说:“如果将来有人把我当学者,那么,我也只有那本《名联观止》勉强能算。”但说着,又改口:“算不上,不能算。”跟着,目光停住了,带着心思,远了。

  因生活,因家中三个儿子庞大的留洋开支,他一生,只能独钟武侠。

  然而,新武侠小说之“新”,也就“新”在融入了古典文学、历史学、西方文学知识与观念。他在小说中,一丝不苟地引用史料,精益求精地作诗填词。如果说,梁羽生是个学者型的武侠小说大师,应该不算错。

  憨厚侠义大智若愚

  梁羽生一九八七年九月移民澳洲,我早他两月,八七年七月。当时,有友人欲引我见他,我婉言谢绝。他是名山大川,我则初出茅庐,无甚可谈。但同时则惊讶:正值事业巅峰,他为何激流勇退,隐居悉尼?能耐住这份寂寞?

  首次见他是九四年澳华作协第一届授奖晚会上。我是去领奖。第一眼见他,竟与想象完全不同,他面慈目祥,感觉可亲可近。那天,他作了发言,谈的是“各领风骚二十年”,旨在鼓励我们这些晚辈。

  九五年,我在香港明窗出版社出书,总编要我找几位名家做百字推荐。有人建议找梁羽生,我真去了电,心想只是一试,却不料,他真答应了。从此,我们有了往来。好几年,往来频繁,最多时,一星期见一两面。

  他是个健谈的人,说得兴起,那真是任由脱缰而去,不愿剎车。只要在他家,不管说到什么,都要当场找出书来,以书为证。这是他的习惯。他一生与书为伴。每次,待我离去,他家沙发前的小茶几上,被他找做例证的书都能堆上尺把高。

  聊历史聊古今文人,他了如指掌,这不意外,意外的是,一次,我太太和他太太在一旁聊到香港影星张国荣,以为他不了解,且耳背,听不到,却不料,一个空档,他立马插上去,一口气报出张国荣拍过的多部电影。有趣的是,说到《白发魔女传》的女演员林青霞时,一时口误,他说错了,说成另一人。他太太听了,笑着指出,并向我们打趣到:“看看,这人真是搞不清。”话音刚落,只听他“嘻嘻嘻……”一串憨厚而不乏机敏的长笑,跟着拉长语调,用“稳操胜券”的口气道:“平时么,确实是你对得多,可今天……我刚刚明明说的就是林青霞”。说罢,又一阵梁羽生式的笑,豪放、爽朗、欢快,有点沙哑,带一点孩童式的调皮尖细。

  那一刻,我都搞不清他是真不知自己先前确实说错,还是知却故作不知,“反咬一口”。

  我曾送他两字:“童心”。我觉得,一个人的才气越大,童心也越大。

  后来,他送还我两字:“戆直”,说我文如其人,为文戆直,为人更戆直。

  去他家,通常我们午时去一家俱乐部的中国餐馆用餐。那天,他说,今天我们换个餐馆。我说好,但我不认识路。他说他认识,他指路,说得很自信。然而,他完全是瞎指挥。每次都是车已过头,他才回头:“这里,这里”地大叫。可每次好不容易绕回,却又都是错。最有趣的是,待到终于找到时,我彻底糊涂了:那不就是我们通常去的俱乐部那家。我忍不住大笑,他则:“啊呀,是吗?”似有不信,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

  去吃饭,其实是聊天。主要是他聊,我听。可他一说开,吃饭的事全忘记,菜都已凉,还在“废寝忘食”地说。他说话样子不似内容般儒雅,很激动,中气很足,说到重要点,极用力。他用得最多的两个转折词是:“总之”;“但是”。用得特别响。

  曾问他:写了这么多武侠,你自己身上有无江湖义气?想了想,他说:有。

  那年我出书不顺,找他,请他往香港推荐一下。他一口答应,并亲笔去了信。但经济社会,仍然未果。于是,我决定去大陆自费出版。一天,他来电,忽问我自费出版要多少钱。我说了。他那边顿了顿,道:他可以替我出一半。并叫我不必客气,各人经济能力不同。太意外了。以为他小事都糊涂,其实不然,他的糊涂是有选择性的。我当然没接受,但却感动不已。

  我曾写过一篇《走近梁羽生》,他后还我一篇《走近黄惟群》。写好,追来电话,不胜欢喜道:你送我一篇,我还你一篇,将来,这一来一去两篇文章,会传为佳话的。

  两篇文章国内发出时,都有删节。他写的也被删,我有些担心,怕他不高兴,毕竟如此一个大家。却不料,看完样报,他说:“好,删得好!”说得很大声。

  反差对比尤为感人

  一次,他在家附近一家中国人开的小店用餐。小店男女主人和他很熟,很随便,却随便中,似无该有的敬意。忍不住了,我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谁呀?”他们不知。听我介绍后,两人很吃惊,“噢,噢,噢”地“噢”着,可重新投向他的目光,却仍蕴有难信成分。

  他不拘小节,衣着随便,笑得无保留;脸上有福态,有憨厚,有和蔼与慈祥,却没精明,亦无强干。他没架子,在遍地小名人高度放大自我的今天,老想不起自己是名人,偶然想起或被提醒,也是转个身、袖管一甩又忘记。

  在悉尼,常有人问:悉尼的梁羽生是否就是香港的梁羽生?是否就是那个写武侠小说的梁羽生?

  他的名气太大了,大得让生活在他身边的人不信他就在身边。

  自一九五四年发表第一本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五十多年已过,他多次说:“五十年了,还有人记得我梁羽生,还有人看我的书,我已很满足。”

  岂止是记得!

  几年前,广西电视台邀他回国,一为梁羽生公园动工剪彩,二为和广西老乡共度中秋,三为接受广西师大名誉教授头衔。他问我愿不愿同往。我因太多事,脱不了身,没去。回想起来,甚歉疚,若去,当能为他做多些事。后来,他回来了,带回一盘广西电视台为他回国专制的录像。

  很隆重,很大规模,很多人欢迎。特别震动的是,电视台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台欢迎他的文艺晚会。记得很清楚,第一个节目是:归来吧,游子(大意)。歌曲、朗诵,情真意切。看得我掉下泪来。

  我掉泪,是高兴,是因反差,因悉尼的他和中国的他之间的反差,因这样一个老人,一个低调、不张扬、似被遗忘的老人,其实在人们心中,有着很高很受尊敬的地位。

  后来问他:“你当时感到的是什么?”

  他叹口气,一改常态,缓慢、沉重道:“很感动啊。”

  又问:“你当时有没掉泪?”

  他说:“差不多了……”

 

选稿:李玥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黄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