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缘笔会  
    书缘笔会
 
别了,丁聪叔叔
 
2009年6月17日 15:17
 

  一幅构思新巧、令人捧腹的漫画:爸爸和妈妈分别坐在两架高高的梯子上相向而抵,手中的筷子挟着长长的面条,正使劲吃着。由筷头一泻而下的寿面,来自地上一个写着长命百岁的巨碗。那画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寓意自然不言而喻。这是小丁叔叔六十年代送给爸妈的。二零零五年爸爸去世后,我在整箱整箱的故纸里看到过这幅画的原作,可现在它在哪儿呢?我的记忆也像箱里的故纸一样,怎么也理不清。何况又有多少事,当年我就不清楚、不知晓,更别说现在了,去问谁呢?就在我差点儿死心不再找时,总算想起丁叔叔曾给爸画过许多插图,这幅画会不会出现在哪一本书中呢。我打开书橱,在爸爸的作品集中翻找起来。谢天谢地,总算在李辉编的《冯亦代自述》中找到了这幅珍贵的刚刚变为“遗作”的画。尽管它被缩得很小,尽管没有原来的题字和落款,但我知道,这就是那幅深藏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的画。上面写的就是我接到小儿子朱桦电话,得知丁叔叔故去消息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我记忆中,丁叔叔矮矮胖胖,方脸永远带着笑,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总是眯着,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丁是丁卯是卯,纯真而又风趣。说着说着,如果眼睛变成圆的了,那一定是讲到关键之处,若是把这话打印出来,这句子下面一定有加重的黑点。五十年代,丁叔叔中午常在我家用饭,虽然吃的大半是雪菜肉丝面,白菜虾米面,倒是天天能见,人未到,笑声话语声就先进来了。后来,丁叔叔结婚了。办喜事那天,我和哥哥去了他家。沈峻阿姨高高瘦瘦的,热情地抓糖给我们吃。我们趁人不注意,一头钻进丁叔叔的书房。只见整面整面墙的书架,塞满了各色书籍、画册,还有精美的工艺品、雕塑以及小幅的字画,除了书桌兼画案,别的家具好像都退隐不见了。让我这个在书堆里长大的女孩,也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从此认为书房就该如此。

  六十年代,“反右”以后,我们搬到前纱络胡同。房子狭小而拥挤,爸爸的书只能收到木箱里,兼做凳子用了。一天,哥哥冯浩跟我说,丁叔叔搬到隔壁院子来了,咱们到他家听唱片去吧,他有贝多芬1-9整套的交响乐。我们欣然前往,敲门进去,眼前的景象竟让我惊呆了,由于房子更加窄小,丁叔叔把外屋的三面墙都摆上了书架,当中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留声机放在书架前的一个小茶几上。就这样,我们坐在凳子上,在书的包围中静静地听着贝多芬。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欣赏音乐。

  接下来,就是“十年浩劫”,我不知道那些书和唱片的命运,也再没有机会问丁叔叔。六八年毕业分到东北,一个同学的姑姑(原辽宁歌剧院的演员)被下放到农村,临走她把一大摞唱片都给了我这个同学。那天,我,朱焘(我爱人),还有我那个同学到她姑姑家,拿钥匙开了锁,像做贼一样,把那些唱片搬回工厂的宿舍藏了起来,直到“文革”结束。当时,就只盼丁叔叔的宝贝唱片也能交个好运气。

  云消雾散,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我从东北调回北京,在北医的泌尿外科研究所工作。一天,我在住院病人名单里看到“丁聪”二字,不由心头一热,一打听果然是小丁叔叔。我连忙跑到病房,进门就喊:“丁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冯陶。”丁叔叔瞪圆了眼睛说:“你怎么跑到医院来了,你是医生吗?”这话说来就长了,一句两句哪能说得清楚……

  回家告诉妈,妈说:小丁就是爱吃肉,你给他送点儿去吧。于是做了红烧肘子、酱牛肉,嘱我带去。沈峻阿姨一看就急了:怎么能给他吃那么多肉,一天最多吃两片。小丁叔叔叹了口气说:还是安娜知道我。手术之后,从丁叔叔膀胱里取出大大小小十几块结石。他看了以后,睁圆了眼睛孩子般诧异道:真没想到我肚子里会有那么多石头,怎么一点没觉出来呢。我一定要拿一块留作纪念。

  那个年代,大家都在忙,尤其这些老人们,他们心情舒畅,努力做着他们在“牛棚”、在北大荒、在干校里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他们的作品源源不断,迎来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丁叔叔和爸他们在“读书”杂志编辑部,在吴祖光、郁风等老朋友家总能见面。我只是不断地从报纸、杂志和书集中看到他的漫画作品,线条简洁、风格独特,一看就知道署名准是“小丁”。

  渐渐,他们都开始步入晚年,腿脚不便,行动困难。那时,私家车还没有兴起,见面的机会日渐稀少,代之以的是电话和书信,直至快递。他们的作品也像熟透的果实,金黄而馥郁。这以后,每一次的见面,对他们来说都是弥足珍贵。他们从来不像有些人,说什么见一次少一次;他们相见总是欢天喜地,互相拥抱,大呼我们又一次见面了。

  然而,时光流逝,生命快到终点。先是祖光叔叔故去。那时我们刚把爸送进医院急救,忙昏了头,竟错过了吊唁的时间。转年,爸离我们而去。两年前,郁风阿姨仙逝,我只有写篇文章悼念。今丁叔叔又走了,听说他是怀揣着沈阿姨的信走的。我想那信,除了她与他最后的诀别之语,定还有给诸老友捎去的问候。想他们能在天国相会,又让人感到欣慰。

  我是最懒得动笔的,不像爸那么勤奋,天天坐

  在案前,提笔流水,涓涓不息。我只到非写不可,不然就睡不着觉时,才不得不拿起笔来写。为数不多的两篇文章,还都是回忆故人、往事的。翻翻爸的文集,忆旧的文章比比皆是。我想,同往事挂钩的神经,大概是最脆弱的,也是埋在心底最深的。一旦它被触动,就会震颤不已,那一圈一圈展开的涟漪会钩起多少往事,令人激动,令人流泪、叹息,然后再次逐渐平息,重又埋入心底。但那神经如果长久不被触动,那记忆就会慢慢丢失。只有把它变成文字,才会被记留下来,别人及后人才有可能了解它的风采和多姿,就像你最初所感受的那样。所以,写忆旧的文章不就是为了记住那些人和事吗。

  我想,爸是迎着正月十五打灯的白雪而去的;郁风阿姨是在三月的烟花中驾着富春江上盘旋的白鹳飞去的;丁叔叔,伴绕着你的一定是端午艾焚袅袅的香烟,一路走好!我会在地上遥望着你们团聚的。二零零九年端午,北京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冯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