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李子云老师
梅雨的江南,其实是个让人烦躁的季节。连绵不断的雨和突然压下来的混沌的阳光,怎么也让人舒服不了。在没有雨也没有阳光的傍晚,当我感觉终于有清新的风吹过时,我不熟悉的一位记者突然从上海来电话说:李子云老师前天去世了,你有什么感想。我告诉他,除了悲伤,我还有些不安甚至是愧疚。 我和许多人一样,对李子云老师的认识是与运动、夏衍、为文艺正名、上海文学、“现代派”通信、杭州会议、寻根与先锋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的。李子云老师的文学活动,一部分是我们这一辈人不在场的历史,一部分是我们目击了的现实。对五十、六十年代那段不在场的历史,我们今天在论述时,即使持批判的立场,也不能掩饰我们内心的矛盾。在见到了李老师之后,我的一个想法是,我们今天的反思远比他们当年的突围要容易许多。 上世纪七十年代与八十年代之交的历史,现在已经变成为往事了。当李子云老师从容地叙述她所知道的那些人和事情时,我觉得自己也仿佛“在场”了。我当时在做新时期文学口述史的访谈工作,按照文学史发生发展的大致脉络,我差不多绘制了一幅文学地图。在这个地图上,李子云老师无疑是个“标识”,我所说的那几个“关键词”,是无法从文学史中删除的,只是因为当下文学史写作方式的局限,无数并不次要的事件和细节被“体例”排除了。李子云谈到了王元化和夏衍,谈到了不少文坛的风云人物,谈到了杭州会议的细节,谈到了通信的始末,等等。在涉及到这些话题时,李子云老师始终能够在历史的进程之中突出事件的脉络,突出冲突之中的个人选择与思想方式,而对自己所起的作用她总是表述节制和谨慎。当代文学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留下来不少的个人恩怨,时过境迁,李子云老师的旷达和宽容让我体会一个知识分子的胸径。我现在还记得,在说到因为“现代派”通信和冯牧先生争执,相见也不打招呼时,她停顿下来,歉疚和怀念在眼神之中。 这是2005年的秋天,在新华社上海分社。李老师说话时的清晰、坚定、透彻、爽朗和豪情感染了我,和在场的程德培、林建法。她的讲述不仅让我触摸到许多已经概念化了词语背后的细节,特别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千锤百炼出来的精神气质,让我明白历史何以在断裂中尚存绵延不断的推进力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有许多不能承受之重的事情,那时,变成了一种语气,一种神态,一种姿势。我们这一代人,也总觉得自己处于冲突之中,但比起李子云老师他们那一辈,我们似乎多了些自由和选择的空间。可我又常常感到,我们未必能够选择得很好。 当时正是吃大闸蟹的季节,李子云老师显然也是位美食家。我们说到了上海其他几位喜欢美食的老人,有两位是我熟悉的,于是我跟李老师说,找个时间,请你们一起到苏州住几天,李老师非常高兴,表示只要身体许可,一定前往。我看她的精神非常好,依然是我以前在照片上见到的高雅、大器。她说,生了一场大病,已经不及从前了。我想,以李老师的身体状况来苏州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说,几年过去了。李子云老师或许一直在等我邀请她来苏州小憩,我自己也记得这件事,但成天忙碌一直没有落实;我更大的疏忽是,一直没有把我整理好的谈话录送她审定。有一天,《上海文学》的杨斌华兄告诉我,李老师想看这份稿子;蔡翔兄也几次电话催我。我说,我想当面呈送给李老师。这篇稿子在今年的《文艺争鸣》第4期发了,我不知道李老师有没有看到,我想最迟在秋天,请老人家到苏州来,请她看这篇稿子。 可是,今年的秋天,已经是一个没有了李子云老师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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