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延宕了很久的出行计划,终于在2009年6月12日这一天成行。目的地:安徽颍上王家玉孤儿院。
我知道这个孤儿院,是在一本叫作《不哭》的书里,作者申赋渔。这本装帧素朴沉静、过目难忘的书,收录了申赋渔“从社会最边缘处收集来的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故事之一就是写王家玉老人和他的孤儿院。书的腰封上,赫然印着王蒙题写的一句话——“同情不幸的人,珍惜已有的幸福”。我也注意到了底下一行小字:您每购买一本书,将有两元钱用于资助安徽颍上“孤残儿童之家”。
这个“孤残儿童之家”,就是王家玉孤儿院。申赋渔书中写到的214个孤儿,以及这个叫“王家玉”的年迈老人,一次次,在脑海里、梦境中,倏忽闪现。它成了我的一件心事——无论如何,我该去看看这些孩子、和守护这些孩子的老人。
感谢我的大学同学!在我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发出求助,远离校园17年的他们,都毫不迟疑地伸出了热情之手。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塞满了七人车后座。箱子里装着给214个小孩的夏令用品、糖果和儿童书。与我联系的小官老师,在我电话征求他意见,买什么最适合时,他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夏天到了,孩子们可能最需要一些夏令用品……
此刻、现在,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回想一幕幕,我的耳边耳鸣般轰然炸响着孩子们纯真的笑声和闹声。这笑声和闹声,在正午的阳光下,如金属麦芒般的钝重与锐利。
我很难把这样一种感受描摹成文字,碎锦般的热烈,转瞬的耀眼,孩子们快乐得像过节,小脸小手灰灰脏脏,头上汗水涔涔,兴奋地走来走去,无羁地笑着,吸溜着鼻涕……冷不丁“突袭”你一下,从背后或侧身拍打你的手臂、拉拉你的手,拉了一次不够,再过来拉第二次、第三次……
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你打招呼的,多半是智障孩子。这天恰好是星期六,不上课。正常的孩子可能都躲在屋子里避热,只有这些智障小孩,无视大太阳的暴晒,在一览无余的水泥院子里闲来荡去。
网上有一个热心网友拍了很多孤儿院孩子的照片,有一张照片,王家玉从树林小径的阳光里走来,低着头,弓着背,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照片下的文字很感人:
“王爷爷,牵着那么多孩子的手,走在路上。他很辛苦,我很为他心痛,68岁的老人,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四五次……他把一个个别人扔下的包袱,放到了自己身上,他背着沉重的包袱,那么辛苦地生活着。他是一个伟大的,真正伟大的人。”
我忍不住想要把这段话念给王家玉听,我其实更想知道15年前因为一个朴素的念头——偶然收留了在垃圾堆里扒东西吃的一个小小孩,从此走上不回路的多病的老人,余生怎么支撑?有没有人,愿意接过他身上超负荷的重担?……说到底,我是怀了一个很大的私心,我太想见一见这个媒体传说中“行为不合常理”的农村老汉,想和他面对面地说些话……
当真见到了,和他面对面地交谈,可是我仍然无法抵达他的内心!我不敢贸然说,我懂了他。他坐在那里,眼神不看向任何人,心思沉沉,——真正的沉和重;他个子算是高的,70岁的年纪,乍一看身板不错,可他走路手要托在腰上,他的腰受过两次重伤,他还有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桌上的瓶瓶罐罐是他每天要吃的药……
正午的阳光铺泄在水泥地面上,热烈、炫目。孩子们影子一样,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隐不见。我在一排教室前转悠。一二年级一个教室,三四年级一个教室,五六年级一个教室,然后是聋哑班、智障班、教师办公室,整个教学区就这么三排简陋狭小的平房。教室里空荡荡,一些课本翻开着。
我随手翻看一个三年级学生的数学课本,老师打的都是红色的“√”,从头至尾竟没一道题错。再翻开桌上的语文书,扉页上手写了一篇作文《春天的景色》:“星期四的时候,黄老师带我们去郊外玩。我看见柳树发芽了,粉红桃花和杏花,都很好看……我发现春天的景色很美丽。”我记住了课本上的名字:张阿梅。
我的仓促的来和去,除了给孩子短暂的快乐,似乎没有更多。我很汗颜我不能像那些志愿老师那样,自带干粮留下来,和这里的老师一起,给孩子们上课,一个月两个月,哪怕是一天两天。小官老师和小韩老师说,这里最缺英语老师和心理学老师。只有等到寒暑假,附近大学的志愿老师来了,孩子们才有机会学英语;而那些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很需要有爱心、耐心和责任心的年轻老师和他们促膝谈心……小韩老师说,爱心、耐心和责任心,没这三个“心”,没法持续下去。
铁门打开了,和我们来时一样,一群孩子簇拥在小官老师和小韩老师周围,在铁门内热烈挥手。门前的小径两旁,一排排杨树叶子在阳光下翻着亮片。我们的车很快过了桥,到了对岸,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耳边,近乎耳鸣般炸响着孩子们的笑闹声,谁的歌声响起: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望见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