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吊刘基
我从喧嚣的温州驶入静谧的文成。这里青山高,绿水长,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神色拙朴。 我从静谧的小城走进幽深的百丈漈峡谷。这里巨石盈川,古枫蔽天。这里巍峨山脉参差迤逦,黄金水道淌玉溢彩,变幻四季飞红点翠。这里的瀑布称“天下第一瀑”,从200多米的绝壁飞流直下。 我从幽深的百丈漈峡谷攀上陡立的通天岭。这里已是海拔600米的高处,这里竟是一片广阔丰腴神奇的平原,这里的田亩千年不旱万年不涝。南田就在这片平原上。 南田是大明元勋刘基的故乡。 我于历史几近无知,也偶尔闻知了《推背图》和《烧饼歌》。刘基自己的《行状》说他年十四即从师受春秋经,且“默识无遗”。他身居元之乱世,为官却刚毅不避强卫,以谠直闻于同僚,不惜退隐,具战国豪士之风;他按时序名列吕望、张良、孔明之后,尽心辅佐,出谋划策,西平江汉,东定吴都,然后席卷中原,一统天下;他精通易学,识整体,辨阴阳,明天道,观气象,知象数。天文、地理、兵法、谋略,皆了然于胸。寰观天下,洞悉变迹,掌握先机,能测未来天下大势流变恒数百年。他的一生都在为戏剧的一个又一个高潮埋下伏笔,最后的谢幕却依旧未免让人慨叹唏嘘。 我们来时恰值正午,日光灿烂箭镞般锐利。南田镇新楼如队列,新街如刀切。开启的商户寥落,古树下枯坐的老者苍黑一如虬枝。今人不见古时日,今日曾经照刘基。故居早已腐化于尘土,三十六座墓冢不知哪一座藏着真实的尸骨和黄金铸造的头颅。黯淡了记忆的辉煌,“帝师”与“王佐”的牌楼空余在与乡民杂处的庙前。唯村背镌刻了《郁离子》的水岸长廊或可流连。那一年,刘基就是从此迈过单拱的石桥,走出青山,走进苍茫江湖。 高山峡谷的苍松翠竹,以及白色的雾气,皆相当明丽。挥一挥长袂,拜别故园。在这之前他与乡邻对酒当歌,高谈阔论。有谁知道,何时会在他坟前弯腰掬酒? 月快落下。 点点寒星中,他消失在江湖。 天下风云出豪强,一入江湖岁月催。号角响起的时候意味着决绝。回首,无尽的苍穹,无边的落木。有江湖就有恩仇,江湖就是恩仇。没有人知道自己将怎样投入血腥。 漆黑的夜,争夺江山的利剑正在接近咽喉,血溅在胸前,鲜艳若桃花盛开。 他无法不为之动容。目光比剑冷,脸上充满疑惑。剑垂在地上。剑渗着血。 帷幄运筹决胜在千里之外,雄图霸业也许在谈笑当中。而人生,最终不过是一场宿醉。 他的脸苍白。他不应该去到江湖。江湖冷酷,再信誓旦旦的表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弃之若敝屣,也许就在决胜一剑的刹那,他已经失去看似最可倚仗的宠信。 霸主没有朋友,只有这样才可以纵横江湖。 而他太虚弱,禁不起江湖风雨,江湖是适者生存的地方。成为英雄的路很遥远,遥远得让他早该放弃那个梦。置他于死地的与其说是凶险的毒药,莫如说是粗鄙的猜忌。 倒下的瞬间历史看到了他的目光:惊惧。无助的眼神,回荡在时空,分外凄厉。 人们说,他对前后500年的沧桑洞若观火,却似乎未能预见自身的命运。 他是大儒,不乏“天下有道则显,无道则隐”的心志;他心仪庄子,《郁离子》的取材多有依傍;他的诗文时有陶渊明的超然飘逸,时有白居易的经世致用。他岂能不明白进退的道理,也并非没有过徘徊的惆怅,最终却相信了自己预知的智慧。 他成于这智慧,也亡于这智慧。 他是那么爱恋并且歌吟过自己的故乡: “悬崖峭壁使人惊,百斛长空抛水晶。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 如此青山去何为?莫非真只为认定并屈服于其实无可捉摸的天数? 也许是缘于对自身的偏爱,他才奔赴。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每一个人最初的理想。 漫长的人生,磨尽最初的喜悦与热血。霜雪和怒雷,打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也打在刘基身上。百丈漈直插青云的峭崖,有如背负长剑的孤客,落寞在天涯,兀立成一种悲壮。只有到了饮恨苍天的时候,方才知道,天地间最可托付的,永远是大自然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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