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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海外,心在大陆”
 
2013年9月16日 10:40
 

 

纪弦致本文作者书简 

 纪弦第一部诗选集《三十前集》 

 

 

    “我乃世界最可爱的饮 者,全世界的诗人都承认。”
纪弦在海外六十多年,怀有浓浓的乡愁,尤其对扬州、对上海怀想更甚。他记得年轻时在上海南京路附近常去的三家老酒店,善元泰、高长兴和马上侯。他固执地以为,这些百年老店还开着,何时回上海,一定要去举杯痛饮,一醉方休啊!
  “我人在海外,心在大陆。我是扬州人,一直想要回去看
  看,始终走不开……”
  纪弦走了。
  纪诗人1913年4月27日出生于河北清苑县。2013年7月22日,以刚满不久的百岁期颐之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加州旧金山谢世。消息传来,国内诗歌界与全球华语诗人为人潸然,为之同悼。

  一封信的缘由

  八年前,纪弦给过我一封信,信不长,照录如下:伟强兄:
  (一)信收到,悉一切。
  (二)你的笔名韦泱的“韦”是个什么字?下回来信请说明。
  (三)大作已拜读了。从你的文章中,知道我的忘年之交柳易冰走了,我很难过!
  (四)不久前,我生了一次病,如今已痊愈,马上给朋友们回信,而现在,第一个就是你。你既然是柳易冰的好友,当然也是我的好友了。
  (五)我人在海外,心在大陆。我是扬州人,一直想要回去看看,始终走不开。日后我回去,过上海,一定要同你见面畅叙。
  草草上言,顺颂近安!
  纪弦顿首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得信后,我即回信给他,答复了他的提问。未知他收到没有,以后就没敢打扰当年已届九二高龄的老人。纪弦的这封信,便成了我信札收藏中珍贵的唯一。信中,纪弦分五点娓娓说来,表明老人思路异常清楚。现在展读,引起我的一番感慨。
  纪弦说,“信收到”。指的是我第一次给他写的信。谈起此信,自然有一番缘由。早知上海嘉定有一位诗人兼诗评家柳易冰,他在创作之余,花了大量精力研究海外华裔诗人的创作。一次,我问起嘉定地方史专家陶继明兄,他热情地说:“柳易冰就是伲过去中学里的老师王嘉民呀,下次来嘉定,我带您去见面。”这样,下次就去了,与《文学报》编辑李福眠、《博古》编辑虎闱,由继明引路,与柳易冰愉快相聚。其时柳先生已至肝癌晚期,他闭口不谈自己的病状,却大谈诗歌。我暗忖,在这座偏僻小镇,他是太过寂寞了。以后,我们就在电话中絮絮语语,常相联系。一次,他谈到受病痛折磨愈甚,想变卖出旧瓷器等一些收藏品,以缓医疗费用的巨额开支。闻此,我心情颇为沉重。过不久,我意外得到继明兄的来电,说柳易冰已去世,还转来一封信,说是柳易冰的女儿西蒙让他交我的。我拆开一看,是纪弦的一封写在打印诗稿上的便信,上有三首短诗,即《关于头发》《关于象棋》《关于谋杀》。他在下端空白处写到:“柳易冰:久未通信,十分想念。我今年满九十二岁,但我还是和四五十岁时一样,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诗思如潮,而酒还是要喝的。有空请来信。祝吟安!二千○五年四月二十日纪弦顿首”。他又在上端右边空白处写道:“此三首新作即将在一个文艺杂志上发表,特地影印一份寄给你看看。”在左边的空白处,他又补了一句:“给你几个地名条备用。”三段短语三首短诗,有不小的信息量,又传递出老诗人心细如丝的体贴与温暖。
  可惜的是,柳易冰再也没法践行纪弦的叮嘱“有空请来信”了。纪弦与柳易冰通了几十封信,这成了最后的“绝响”。看来,这回信之事,只能由我来承担了。为不使纪弦等待,也为了完成柳易冰家属的托咐,我用纪弦附在来信中的“地名条”,给纪弦写了第一封信。
  纪弦得信,即在回信中问及我的笔名“韦泱”之事。我在第二封信中写道:“韦泱作为笔名,只是伟强的谐音,无寓意也。泱是水域开阔貌,韦是百家姓之一,只是少数姓。这样,笔名不易与别人撞车,仅此而已。”但是,我对于“韦是个什么字”的提问,仍没有向纪弦说明清楚。于今想来,甚感歉疚。纪弦离开大陆早,未知解放后的1956年1月,大陆第一次颁布了简体字表,其中就有韦字,是繁体字“韋”的简化。只是,我疏忽了,给纪弦写信时,用的全是简体字,难怪他老人家不识“韦”为何字了。

  “忘年之交”传诗情

  纪弦说:“大作已拜读了”。因我在寄信的同时,附上了2005年初写的一篇小文 《从路易士到纪弦兼及柳易冰》,文中自然写到柳易冰去世之事:“眼前的柳易冰,已病入膏肓,肝癌已近晚期。尽管,他一次次手术,他与命运作着一次次顽强抗争。然回天乏力,年仅六十六岁的柳先生,终于在去年底,未能挣脱病魔的纠缠,远赴天国,令人唏嘘不已。而那天见面,他对自己病情只字不提,谈起纪弦,他竟滔滔不绝,充满诗人的睿智与激情。”我在信中说:“不能不告诉您的是这一不幸的消息,易冰先生已于去年十二月因病去世,您四月寄来的诗与附言,其家属转交我,希望我给您复信,转告这一情况。”
  悉此,纪弦信中说:“我很难过”。远隔重洋,遥寄哀思,年逾九旬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以想象纪弦的悲痛心情。
  柳易冰生前,多次谈及他与纪弦的相识之缘。在“文革”中,柳先生因为爱诗而偶然收藏着一册诗歌旧籍《火灾的城》,署名“路易士”。这册1937年新诗社出版的诗集,仅印三百五十本。柳易冰冒着风险,将诗集藏入洗脸桌的夹层里。“四凶”粉碎,他才敢取出沾满蟑螂粪迹的诗集,并想归还作者路易士。此后,开始走上漫长的“寻找路易士”的艰难之旅。而后,通过台湾诗人非马,知道路易士即是纪弦,路易士是他1948年去台湾之前用的笔名。非马与他是几十年的好朋友。非马在信中告诉柳易冰,纪弦说存有此书,不必给他。又说纪弦不太愿意告人地址。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别人给他介绍新朋友,他都婉谢。在柳易冰感到无望之际,忽然接到旧金山的来鸿,落款是纪弦的本名:“路逾”。因为,纪弦看到非马转去的柳易冰表现精神象征物的 《小白屋》组诗,很是欣赏,称他为“小屋诗人”。纪弦多次在信中感谢非马为他与柳易冰牵线相识。在给柳易冰的信中,也表露出欣然结为“忘年之交”的心情:“我案头堆积了几十封待复的信函,对您的回信都是提前处理,这表示我很喜欢你。”
  知道柳易冰在研究海外诗人的经历与创作,纪弦把他的诗友胡品清、罗门、蓉子、林冷等,一一介绍给柳易冰。对于柳易冰提出的各种事项,纪弦更是有求必应,一一照办。柳易冰需要纪弦的近著,即使手头无书,纪弦也会去信台北出版社,联系购买。为了给柳易冰寄照片,他翻箱倒柜找出尘封多年的旧底片,在烈日下拄着拐杖,两次去街上照相店添印。
  更为难得的是,为协助柳易冰编选《纪弦现代诗选》一书,纪弦几乎倾全力提供帮助。他分三批先后寄出《晚集》《纪弦自选集》《纪弦与现代诗》等诗集、诗论资料。对于柳易冰寄去的入选篇目,纪弦一一用红笔划出,注上创作日期。纪弦早已发誓不给任何人作序,可是,却破例为柳易冰编选的此书作序。为序文的写作,他竟有八天未去给花园里他心爱的玫瑰花浇水,以致猛然发觉,玫瑰花已干渴得病蔫蔫的,差点枯死。由此可见,纪弦是如何看重柳易冰这位大陆诗人的。在他晚年的岁月里,这样的“忘年之交”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位了。
  因为,柳易冰是大陆研究纪弦第一人。他在与纪弦短短几年中的几十封鸿雁交往中,已掌握了丰富而生动的纪弦第一手资料,进而写了二十多篇关于纪弦的专文,发表在国内外报刊上,仅写纪弦爱酒的文章就达十余篇,如 《陈年老酒何处去寻》《大诗人纪弦谈酒》《自诩现代的刘伶》等等。以至纪弦也不得不由衷感慨:“我乃世界最可爱的饮者,全世界的诗人都承认。”
  可是,两位“忘年之交”的诗人,生前未能见上一面。1994年,得知非马夫妇有大陆之行,纪弦特地委托非马到上海,代他与柳易冰来一次热烈的拥抱。在上海银河宾馆,非马当着众人之面,用宽厚、温热的胸怀,与柳易冰紧紧相拥,此景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位宾客。
  纪弦在一场病后,面对一大堆信函,第一个就给我回复,就像当初从“堆积”几十封待复的邮件中,首先给柳易冰回信一样。我庆幸我是沾了柳易冰的光。“好友”两字,从纪弦的笔下流出,得以延续,令人倍感温馨。

  居无定所的岁月

  纪弦信中写道:“我是扬州人。”
  其实,关于纪弦的身世,说来话长。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纪弦出版了筹划近三年的 《三十前集》,选诗二百一十二首,这是他的第一部诗选集。书后附有一篇长文《三十自述》,在第一节 《襁褓时代》中,他说明了自己的出生地和籍贯:1913年4月诞生于河北保定府(今为清苑县)。原籍是陕西省盩厔县(今为周至县),但从来没有到过。
  纪弦的父亲早年留学日本,为同盟会会员,后戎装在身,成为身经百战、威镇遐迩的大将军。当年陈炯明叛变,父亲率陕军三千人马,大破叛军,解了广州之围。作为长子的纪弦,父亲希望他长大第一学空军,其次学陆军。但他体瘦多病,又患近视,一副文弱的形体。但父亲十分开明,从不干涉儿子们的职业自由、恋爱自由。对于纪弦学习美术的志向,也通情达理地爽快同意。
  父亲虽在袁世凯部下工作,但他反对帝制,毅然参加二次革命。足智多谋的父亲,悄悄瞒过袁世凯的耳目,选择了一个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夫人与出生才二十多天的纪弦,登上了从天津开往上海的轮船。再转道香港、越南海防市,由滇越铁路到达昆明。
  在纪弦幼小的记忆屏幕中,只是从昆明到北京后,才渐渐清晰。他记得去过西山、天坛等等。在北京,家里请来了私塾老师,教他古诗文。1921年,全家随父亲到了武汉。第二年到上海,这是他第一次光顾这座城市,九岁的纪弦充满了好奇。在这里,他踏进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
  由于父亲的工作变换不定,造成了全家不停迁徙,居无定所。这对年小的纪弦来说,带来最大的影响是学业不能安定持续。不久,全家又转到广州,可小学才读了半个学期,便奔赴香港去了。然而,幼时的纪弦,对香港倒颇有好感。他常常在九龙半岛的沙滩上,掘着泥沙,拾着贝壳,眺望绿色的海和它迷人的地平线,似乎有了最初的诗的萌动。他说:“在香港,我受的是海的教育,海教育了我,海捏塑了我的性格,海启发了我的智慧。海是我的襁褓时代的保姆,海是我的幼少时代的先生。”
  在香港待了两年时间,又于1924年,随父亲转道上海到扬州,并在此定居了下来。这对纪弦来说,是一段相对稳定的岁月。他说:“定居扬州,对于我的一生,是关系重大的。”在扬州,纪弦终于可以安静地读完曾经断断续续的小学。继而读完了完整的中学。“恋爱,结婚,开始写诗,都是在扬州。”婚前他先到武昌美专读书,婚后转到苏州美专继续学业,而每逢假日必返扬州,与新婚妻子及家人团聚,生活安定美满。1931年,在扬州,他与妻子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所以,扬州对于纪弦来说,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尽管纪弦的出生地在河北,祖籍在陕西,尽管纪弦的身份证上籍贯一栏,填写的是上海。但是,他常常自称“扬州人”,亦在情理之中了。  从诗内到诗外
  据说,1929年,纪弦十六岁时,写出了第一首诗《生之箭》,于今已无缘得读。但是,他正式发表的第一首诗,是1934年5月,在《现代》杂志“诗选”栏目上的《给音乐家》:“你欣然地告诉我/又学会了一支新曲/你还好意地奏给我听/可是这些古来的名曲/早就被人听厌了/不问是热情抑或悲壮/总带一些儿凄凉/告诉你吧,朋友/别再做那成名的梦了/你那披亚那底键盘/和凡阿玲底弦上/只剩得最后的一个商音了”!纪弦说:“这是我的第一次发表,也可以说是我的文坛生活的开始。但是诗的本身很坏,带点左倾的色彩,从来没有把它收入任何一本集子里过。此后,《时候》篇发表于九月号的《现代》上,这才引起注意,得到好评。”
  1934年,纪弦自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 《易士诗集》。同年12月,在上海创办了《火山》诗刊,仅出两期就停刊了。再度回到上海时,已是1935年的下半年了,是为着他的第二部诗集 《行过之生命》的出版事宜而来。他租住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一家俄国西菜馆二楼的亭子间。他负笈日本回国后,暂居苏州。此间,苏州、上海两地跑。与常白、沈洛、韩北屏合办诗刊《菜花》,仅出一期就夭折了。之后于1936年11月,他又主编《诗志》双月刊。1936年10月《新诗》创刊,由戴望舒主编,纪弦与徐迟、杜衡等一起参与,共出刊十期。1937年上半年,纪弦先后到上海闸北的安徽中学,以及圣·济芳中学任教。此后,又短期在武汉、香港、昆明、南京、泰州等地流亡。1944年初秋,终于回到上海,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一直到1948年11月28日,全家去了台湾。纪弦一直任教于台北著名的成功中学。1976年圣诞节后,退休已两年的纪弦,与夫人胡明移居美国,后长住加州圣·马堤奥老人公寓。晚年他除了发表诗文,出版诗集和诗论专著,还写作出版了三卷本《纪弦回忆录》,回顾了自己长长的一生。
  俗话说,功过自在人间。尽管纪弦为我国现代诗歌作出了可贵的探索,亦不能回避他在敌伪时期附逆的人生污点。他曾在汪伪把持的《中华日报》任过职,曾作为中国作家代表赴南京参加由日本军方策划的“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如此等等,这样的作家,自然被中国现代文学史长期屏蔽在外。但近些年,对海外作家加强了研究,出文集出传记,过去与纪弦过从甚密的柳雨生(柳存仁),曾被作为统战对象邀请到北京讲课。相比而言,对纪弦似乎冷落了些。客观真实地审视历史与人生,纪弦在海外六十多年,怀有浓浓的乡愁,尤其对扬州、对上海怀想更甚。他记得年轻时在上海南京路附近常去的三家老酒店,善元泰、高长兴和马上侯。他固执地以为,这些百年老店还开着,何时回上海,一定要去举杯痛饮,一醉方休啊!

选稿:丛山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作者:韦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