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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我顶多是个乡镇级天才
 
2013年11月4日 09:45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出版后,蒋方舟自己去豆瓣看评论,看到有人说“9岁是天才,15岁是才女,25岁就是普通人了”。她说,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出版 对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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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方舟  1989年10月27日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完成首部散文集,至今已出版十部作品。201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为《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兰卉 早报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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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书封,该书是蒋方舟20岁后的首度杂文结集,反思成长道路上的得与失。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出版后,蒋方舟自己去豆瓣看评论,看到有人说“9岁是天才,15岁是才女,25岁就是普通人了”。她说,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是刚刚过完24岁生日的蒋方舟的第10本书,距离上一本,已隔了4年。相比当年,一个没多少话语权的小学生需要一本接着一本出书来证明自己,越来越被传媒举为公众人物的她,可以更自由地用各种方式展现自己。以至于新书出版时,她竟有些紧张。

  小时候她的噩梦是“如果有朝一日江郎才尽成为普通人怎么办”,现在这已不是问题,就像小时候觉得强大的怪物,回看也不过这么一点。天才与普通人,一天也都是24小时地过着日子。

  天才是她成长过程中一路被贴的标签,她也是一个敏感早慧的孩子,就势使自己与外界区隔的方式。而毕业工作,踏足社会,知人论世不再是纸上谈兵,她大可以从容应对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因为站定了自己的位置。

  就像她母亲、作家尚爱兰。蒋方舟说母亲现在不读书,不写作,最大的困扰是一个新菜能不能做成功。而她却并不教女儿相关生活技能,“我妈说,到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但她毕竟不甘于“普通”,所凭借的相对天才,可能更在勤奋。即便每天工作、应酬冗身,但她坚持每天6点半起床,为自己腾出两三个小时的写作时间。之后再处理各种事务。晚上回家后,还要写日记与读书笔记。

  “我基本没什么时间谈恋爱,我常说我要是自己男友,就跟我分手了。除了吃饭、看电影、接送我去什么地方,我们之间,可能打电话的时间更多一些。还好我情感需求并不大,不大需要爱的关照,也不需要心灵相通。”蒋方舟说。

    害怕成为代表

  东方早报:新书没有别人写的序与跋,这是你故意安排的吗?

  蒋方舟:是的,也没有腰封上的名人推荐。从小到大别人对我评价已经够多了,所以希望这本书是我个人化的东西,只有自己的东西。其实我挺害怕别人尤其是熟人对自己的评价的,前段时间看到微博上大家都在写“我所认识的吴虹飞”,我觉得我不怕被抓,就怕大家写“我所认识的蒋方舟”。

  东方早报:但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被评价不是分内的事吗?

  蒋方舟:是的,这是我必须承担的,没什么好抱怨。但我知道我不能顾盼生姿地也就这么认为了。我自己接不接受、追不追求是另一回事。写作者很重要的身份位置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如果把自己放在中心,就很生硬奇怪。王朔说自己一直就是站在观众群中骂台上傻逼的位置,有天自己站到台上,总感觉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在骂台上的自己。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肯认可自己就是台上这个人。

  东方早报:拒绝被评价是有曾经被伤害的经历吗?

  蒋方舟:小时候其实不会觉得是什么伤害,那时候特别急于证明自己,那些现在看来其实是伤害的东西,感觉就像是给你的火箭增加燃料一样,只令你兴奋激动。而因为从小就开始累积这样的经验值,有了抵抗能力,而我现在的舆论环境比12岁时强太多了。现在每天还有人给我邮箱发邮件,说你这个骗子,你代笔,打倒蒋骗子一家;有很多读者说以前喜欢你写的东西,现在看到你老在这里那里出现,变得不喜欢了,我都没觉得是很严重的指控,你理解了他们之后,就会觉得不具有伤害性。

  东方早报:你害怕被评价成什么?

  蒋方舟:新书发布会上,刘瑜老师说我活得太可怜了,大家对我有太多期待了,而其中很多都存在矛盾,比如希望我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期待、成为小说家的期待。我特别害怕成为代表,比如被评价为“80后的榜样”,或者“不像一个80后”,代表其实就是一个靶子,人们只是在你身上找时代的缺点或优点,并不关心你是谁。

    不是唯一孤独的人

  东方早报:这本书的内容基本都不涉及你的个人生活,这可以看作你的自我保护吗?

  蒋方舟:可能更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贫乏无趣,不觉得有什么惊心动魄,没有自信讲述自己的生活。其实我也写了一些学生生活的、接地气的东西,加起来20万字,也是本书的容量,但没好意思出,觉得不值得单独出了让大家花钱来买;跟这本书合在一起的话,公共叙述和属于自己的生活叙述放在一起太奇怪了,字数也太多了。

  东方早报:你写的学生生活的文章,会给同学们看吗?

  蒋方舟:不会,这不是写新闻稿,让人看过以便对自己的话负责。这对我来说跟为什么不找人写序是一样的,没人愿意看别人笔下叙述的你。尤其我写的不都是赞美,我观察到的点,可能跟对方感受的不大一样,比如我看同宿舍室友和她男朋友的关系,就可能跟她的体会不大相同,所以还是不必给她看了。此前我写过一篇好年龄与好衣服的文章,意思是女孩子最好看的时候往往是最贫穷的时候,只能用便宜的方式装扮自己,这背后的心理其实蛮让人心酸的。这文章被我一个师姐记恨很久。我写的并不是让大家分享、看完一笑的东西,不是让所有人都舒服的角度。

  东方早报:你大学时的朋友多吗?

  蒋方舟:有三四个朋友。可能我对朋友标准比一般人要高,不是见面聊天吃饭就成为朋友了。毕业之后,我跟大多数同学没有联系,但还有三四个是频繁联系、见面的。

  东方早报:你回顾大学生活时有“感谢室友不杀之恩”的感觉吗?

  蒋方舟:我大三时就搬出来住了,我之前在淘宝买很多东西,快递盒子几乎把宿舍给吞没了,检查卫生经常给大家拖后腿,而且我读书时习惯晚睡晚起,知道自己的作息也不大好,不想影响同学,所以就非常自觉搬出来了。当然同学对我还是比较好的,我只是避免留下一个讨人嫌的形象。在学校标准中,我往往会被放在贬义的语境下被评论,融入体制是好的,我这样独来独往就是失败的、不好的,但我其实对自己的状况挺享受的。

  东方早报:那你读书时都是一个人吃饭?

  蒋方舟:是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宿舍。但我很享受这种状态,我高中时读黑塞的《荒原狼》,里面的邻居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每次遇到一个老太太都停下来跟她聊天,仿佛通过这个老太太,能进入一个世俗世界,就这样待五分钟十分钟也好。所以我意识到还是有跟我同样的人,也许只是存在于书本中,但你知道你不是唯一一个。有人的痛苦源自不被外界认可,但如果你内心没有这种需求的话,孤独也是挺好的。

    学校标准比社会更残忍

  东方早报:书中收入很多文章都是你的职务性作品,你个人喜欢写这类杂志稿吗?

  蒋方舟:不太喜欢,但不能说不喜欢就不写,这是我的工作,还是得写好。但约稿什么基本都不写了,打算集中精力写长篇、写小说。杂文也在写,因为是训练自己对社会保持观察。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出书了,发在网上大家看下就可以了,不值得称作作品。

  东方早报:其中一些文章可以看到它的新闻生产痕迹,但正文后面的附记,倒是可以看到你本人的气息。

  蒋方舟:这里面的文章很多都是在杂志上发表过的。书稿交上去之后,觉得还是太硬邦邦了,没有太多个人化的东西,包括原本很多情况已经更新,很多想法你现在可能已经不认同了,所以就给每篇文章都写个附记。就像去台湾,第一次去的话,确实会有一些“太平洋的风”那种平面式的感受,但去了两三次后,认识就有很多变化,那再写一篇文章也不大可能,就用后记的方式,把新的认识传达给读者,我觉得这是比较负责任的。

  东方早报:以后遇到类似情况,会在能够做出整体判断时再发言吗?

  蒋方舟:不会。我觉得这一刻的感受是有意义的。就像微博公共事件的讨论,最后赢的肯定是“客观理性公正”的态度,但是这种绝对正确往往也是最没有意义的,我觉得不必去追求完全客观正确,反而感性的乃至偏见偏颇的轨迹是对我有意义的。

  东方早报:我感觉附记是在告别学校之后写的,心态似乎放松不少。

  蒋方舟:进入社会后,许多原来觉得是问题的事情,不再是问题了。在学校里很多标准与底线,比社会上要狭隘残忍很多,比如人际关系、成功失败的学校标准,很多问题现在迎刃而解。包括对自己的认识上,我原来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团队协作能力,小组作业都是一个人做的,但现在发现不成问题。原来因为环境小,别人对你的评价构成很大困扰,而现在大可以离开或者不理。我最惊奇的是,现在还有大学叫我去讲座,仿佛我变成一个成功典范,但在大学时,我对自己的认知完全是一个失败者。

    没认可过自己是天才

  东方早报:你考虑过出国留学吗?

  蒋方舟:大四时想过,但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去学什么。我本科学的是新闻,但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新闻是可以学的,也没那么多新闻理想;也不可能去国外学中文;而知识上的短板又太多,应该先补哪块都不知道。所以应该读什么都不知道。大多数人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出国的意义对他们大于留学意义,但我不能荒废那么多时间用在不喜欢、没兴趣或用不上的知识上。

  另一个考虑就是没钱,两三年几十万元,对家里还是挺大负担的。所以看着很多同龄人我也挺羡慕的,他们只需要思考是念人类学还是社会学的博士,而我则要考虑养家糊口的问题,没有那么多选择在我面前。

  东方早报:看到你书里写读贵族高中时同学的种种炫富行为,我会想“天才”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区别他人、自我保护的方式?

  蒋方舟:你说的是一种内在的心理,但其实外在环境根本不在意你这些。我进高中之前,我们当地的《楚天都市报》就讨论我进高中之后会不会能力不行啊,这些是你与别人交往之前就存在的障碍,而你自己需要花特别大力气才能破除,我不想那么累,就借来自我保护了。但我自己内心,从没认可过自己是天才,没有这种自信。天才可能分很多级别,小区级,乡镇级,省市级,全国级,我顶多就是个乡镇级,属于亲戚朋友拍拍我爸妈肩膀说你家孩子不错那水平的。反倒是对你前途不好的预言比较多,等着看这种方式的失败,等着看你江郎才尽。

  东方早报:但你为何看到别人感喟你成为普通人而欣慰?这不也是说江郎才尽吗?

  蒋方舟:我当时觉得如释重负,因为发现小时候特别介意的事情,现在变得不在乎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如果有一天江郎才尽变成普通人怎么办,是噩梦一样的存在,但现在不构成任何威胁,就像小时候觉得特别强大的怪物,现在一看才这么一点。变成普通人又怎样呢?每个人的24小时还不一样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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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无少年

蒋方舟

                      

    五年前的冬天,我坐火车来北京,在清华最老的建筑“清华学堂”里接受自主招生的面试。面试从早上持续到中午。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仍冷,呼出的白气依稀可见,我却从内往外冒着燥热之气,燥热是因为觉得自己面试得并不好。

  高三的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贫乏而绝望的考试机器,少年成名的骄傲已经全部消失褪去,我残存的全部的内心世界,就是放在课桌左上角不锈钢杯子上贴的励志话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往校门外走,每走一步心就往下顿一顿、沉一沉,心想: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来不了北京怎么办?完全丧失了写作和思维能力怎么办?校园很大,路长得没有头。

  半年之后,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在小城市的大酒店摆了酒席,和几十桌我不熟识、以后也许不会再见的人碰杯,听了很多“光宗耀祖”、“前途无量”之类的话。

  不久之后,我收到《新周刊》杂志从广州寄来的聘书。这一次,我踌躇满志又稳稳当当的。我爸说:“有几个年轻人能有你这样的机遇,要珍惜。”

  整理自己来北京的几年,整理自己的光阴和作为,才觉得惶恐,甚至愧对“珍惜”两个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谈论的内容不再是当下,而更多的是拼凑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传递对风雨欲来的预测与恐惧;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开始用宏大的词汇说话,而不再只关心文学及与之相关的;俗世的乐趣,不再是常态,而是暂时逃避的去处。

  而现在,写作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了。自己的文章还是以批判为主。作为批判者的写作者,我陷入了鲁迅那种尴尬的英勇的姿势之中,一方面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另一方面,攻击的对象却缥缈虚妄,自己陷入鬼打墙一样的“无物之阵”。

  而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真相是复杂而多面的。因此,当我写下“中国”、“社会”、“时代”、“人民”之类的词时,变得越来越心虚。

  我暂时放弃了对中国的总结,而去观察个体,见微知著。我们每往前活一天,就进一步被遗留在“历史”的坟茔里,总有一日,都成标本。做标本的制作者也是很有意思的,虽然这没有浮夸的语言和意识形态的争论来得吸引人,可不讨巧的笨功夫,也得有人来下。

  前两天和一个同学聊天,被他一句话触动,他说:“这几年,我觉得世界上要改变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能改变的只是一小件。”匈牙利作家乔治·康拉德把这叫做“反政治的政治”:精英阶层为自己的权利和与之相伴的些许自由而奋斗,抛弃简鄙的宣传语言,尊重现在,而不是恐惧或梦想明天。

  我听到同学这样说,脑海中浮现出贾岛的句子:“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实际上,我从未离开过故国,只是因为自己在长大,坐标在变化,坐标中的中国,也就随之变化着。中国人擅长相忘,我和中国倒是一路相望,不曾相忘。

  (2012年11月写于北京。本文为《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代序,有删改)

选稿:丛山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许荻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