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吴冠中的散文,别具一格。
因是画家作文,他的文字总有一种画面感,寥寥数笔,极具意象,令人读字如睹画。且看他写夜行赶路:“村寨人家高低错落的灯光,隐隐剪出了木屋多姿的身段结构”,好一个“一切统一在伦勃朗画面的背景中”。
没有颜料、墨彩,画家仍能用文字呈现奇异的色彩感,营造出缤纷的世界。比如“布满杂乱的疮疤和乌黑的洞的老树,面对这微红的高空,那是春天的微红,微红的天空上飞满各色鲜艳的风筝”。
不经意间,还有一种节奏,跳跃在字里行间。在画家笔下,看不到那种绕口的、学究气十足的长句。他用的多是短句,句与句之间并不强调逻辑,像一棵树,枝枝蔓蔓,旁逸斜出,时有意识流的味道,也有行云流水之意。
另外,画家的文字无疑也是多情的,因多情而饱满,因饱满而动人。如“阿尔泰的白桦树皮是供人写情书的,愿乞讨一片,写几句家常”,真是如诗、如酒,令人微醺、沉醉。
“我自己作画,一向探索形式之美,但同时竭力追求意境,这是诗与画的邂逅吧,自己并未分析。只是,有画意时作画,而有时,似有灵犀,怀孕了,却并非形式感,是一种难以描画的异种,近乎诗了,我以文字表达这类情思。”
作者的自述显明,他并非有意要在文坛“轧一脚”。只是,文与画本来便是双胞胎,“或文或画,一母所生,良知良心一色”。不知不觉,日积月累,写出了一百几十万字的随笔或散文。
再往深里探究,画家本就活在审美世界中,时时刻刻处处识别美丑。“蜂采蜜,我采美”,因此,创造美成了他的天职,即便在文字中,亦是那么自然地呈现出点、线、面的舒展与缠绵,色与色的冲撞与拥抱。
中国历来有“援诗入画”的文人画传统,而今天,如吴冠中这样有丰厚艺术底蕴、人文学养的画家,将现代绘画的形式、节奏、韵律、抽象,中国传统绘画的生动气韵、幽深意境,鲜活地融合在汉字中,自然也创造出了另一种气象。
然而,如果以“美文”来概括吴冠中的散文,似乎又有所不足,总欠缺了些什么。
这恐怕是因为,在他谈论艺术的散文之外,更吸引人的是他的回忆性文字。前者引领读者从艺术殿堂走入画家的审美世界。而后者,更引人走向了他的精神世界。此时,他不仅是一个画家,更是一名知识分子。
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写满了“不合时宜”四个字:战乱年代,众生求生,独他恋上了艺术,选择了“无用之学”,也选择了贫困;上世纪40年代末,以第一名的成绩公派法国留学,原以为进入了艺术的国度、人生的天堂,不料,手中的硬币被拒收,想坐公车却被抛下。一切只因他是黄皮肤,他成了身在异国的灵魂失落者;1950年,本不计划回国的他,因“不信在祖国土壤上成长的树矮于大洋彼岸的树”,毅然回国。然而,他的艺术理念却与时世格格不入,一顶“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者”的帽子,将他逐出艺术主流。他浪迹江湖,到处写生。只因执拗地“不为政治服务”。然而,被迫寄情于山水时,又免不了“夹杂长歌当哭的心态”;及至文革后万物复苏,西方油画成为潮流时,他又成了中国画的保皇派……
他热爱鲁迅。“横站”是深得他心的一个词。在他的人生体验中,一方面怀着深切的使命感,矢志不渝地追求艺术;另一方面,在他“横站五十年”的艺术人生中,又时刻沉浸在种种创伤和遗憾中,对自己的生活变迁、工作调动和艺术追求的壮志不逞的委屈,化为一声“我负丹青,丹青负我”的长叹。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又积淀成了不易察觉的淡然,不易察觉的智慧,和不易察觉的坚持。
而所有这一切,才造就了他的画、他的文、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