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十多年光景，诗人赵首先曾特意疏离于诗坛，然而他却没有疏离诗，他在诗中徜徉，在诗中蕴藉，在诗中发现，前年他出版了一部诗集新著《语言以外》，这与其说是他对诗坛的回归，莫如说是他崭新风釆的展示。我以《走向人文精神的高地》为之撰写了序言，我称道这部诗集“是哲学的高地和历史的天空，那么邈远又那么切近，那么朦胧又那么清晰，那么精巧又那么博大，那么空灵又那么具体，从而显现出赵首先的诗人禀赋和诗人才华”。这部诗集在三个月之内三千册全部售罄，于是再版，我又承邀为之撰写了再版序言《青铜与星光的守望》。仅仅相隔一年多的时间，现在他的又一部诗集新著《看却无痕》即将出版，他又嘱我为序。首先在诗界有许多朋友，其中不乏他所景仰的师长和同道，他却连续三次嘱我撰写序言，友情系之，我只有从命。
　　
　　《看却无痕》由“剑血梅花又一红”、“青铜上的星光”、“行走的风景”和“菩提无树挂禅音”四辑组成，可视为《语言以外》的续篇，同样的简约而灵动，同样的深邃而凝重，但又是对前者的拓展和升华，他仿佛进入一种虛静状态，去思悟世界与人生、历史与现实、精神与物质、有限与无限、暂时与永恒，掺融着浓郁的宗教气味，闪灼着冷峻的思辨光芒。从写意昆仑、诗意扬州、云冈石窟、庐山瀑布、可可西里、松花江畔到敦煌画稿、北魏陶片、雪中白杨、青花瓷碗；从岳王墓、雷峰塔到唐三彩、圆明园；从屈原诗魂、张旭狂草、兰亭集序到莎士比亚、路易十四，诗思纵横驰骋，在浩渺的时空里去寻觅和思辨人间真伪和哲学真谛。他说：“故人骑黄鹤/我乘风来游/看罢半城好春色/搭脚便杭州//不照三潭印月/不敲南屏晚钟//只问西湖雷峰塔/怎么修了又倒/倒了又修”(《烟花三月下扬州》)。诗家思忖：在如此周而复始中，是谁“埋了恩怨情仇”?斗争哲学就像“斗牛”，导演者、驱使者和格斗者，都是用“雄性之魂”来支撑，进入角色就能“把每一块肌肉/洗成淬过火的钢”，这是意识形态与生命形态的交融，铸造了一种特定的文化心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乐此不疲：“古罗马斗兽场下课了/西班牙斗牛却很时尚/斗牛士着暖色调服饰/人们说杀手非常漂亮”(《斗牛》)。人间道路又似围棋棋盘，“路口粘着路口/所有的拐点/都是陷阱//夜间走/有白的伏兵/白天走/有黑的眼睛”，而且“是出手时的鸦雀无声”(《黑白谱》)。然而这种血染荆冠的辉煌，并非是唯一的价值选择，也有一种超离尘俗的洒脱。“叶子枯了/有风来割/梨子熟透了/蝉鸣也落/坐翻了后主/却吟得好平仄”，“一壶酒/一竹箫/儿女情长/忘了才是过”，“看扶玉玺的手，用墨/泼一天星斗闪烁”(《李煜》)。而域外的雅士，尽管文化性格与之迥异，却同样有超越凡尘的风度，普希金“以剑客的方式/只给历史选择一次/凝固青铜九点钟的思想”，这才是真正意义的“精神贵族”，他“以自己的杰出使一个民族/拥有诗歌的太阳”(《青铜像》)。我们在赵首先的诗中理解了，诗歌不仅是上帝的眼泪，而且是人类的良知，进入诗歌世界，在他心中世俗的尘埃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朝圣的思绪如同不尽长江滚滚来。
　　
　　中国式的哲思总是带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鲜明印迹，儒家入世的庄严和道家出世的恬淡，都对诗人人生理念产生深刻影响，这便是看似无痕却有痕。他以冷峻的目光凝视功名利禄、权杖宝座，金戈铁马都已随风远去，就如同俯瞰月盈月亏、潮涨潮落，真是“岁月不留情/对错也不管/像摇铃铛的老人/收一筐故事/再倒给你/支更楼前/饮马池边”(《越王山》)。人的情操的修炼，也是对理念的重塑，他仰视圣洁的高地，就是“缩短与土地的距离/就容易接近天堂的高度”，因为“那金顶是太阳摸过的/那白墙是月亮摸过的”，“悟性高的灵性”才能走进“佛的圣殿”(《仰望红山》)。他并非主张皈依宗教，而是在寻觅哲理：当心灵游在尘俗之上，仿佛能感觉到“佛向天堂/禅音在武周山上/石头不是石头/走时留下许多话/藏在空灵的地方”(《石匠与云冈石窟》)。我们无法走进历史，因为“历史是下葬的胎音”，那么就让我们“拾一截藕/品荷花的故事”，只有在那里才会感悟“无为无不为，或许/没有比有还多”(《走近没有》)。这近似老庄“道法自然”的理念，超脱世俗而去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自我的和谐。美妙的比譬五彩缤纷，神奇的想象云蒸霞蔚，让他的诗既具体又空灵，既真切又迷蒙，如天山白雪，如黄山云霓。人生有限而宇宙无垠，我们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认知永无穷尽，我们对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认知永无穷限，如何寻求自我与世界的和谐，便要懂得“佛在庙里/庙在山里”，“一庙的佛/一庙天机/一庙天机/只可会意”(《那庙那佛》)。赵首先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摆脱了题旨的确指性和说教气，而进入大象无形、大美无言的虚静状态，看世事无涯，听万籁有声。也许在这里，才会呈现生命的涅槃与诗意的升华相辅相成相伴而至的文化现象，这是一种时间过程，良久蕴积，一朝迸发，又有那么鲜明的节奏感和悠扬的音乐性，真可谓美轮美奂了!
　　
　　我曾经在拙著《诗的美学随笔》中说过：“诗艺之花是诗人生命自由浪漫的形态，因此才能表现诗意人生和诗意世界，才能在精神生活里从人的本真出发感受外部世界，才能达到人与自然的神秘契合。只有这样才能让夜露销残一般短暂的个性生命，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中找到生存的意义，才能在有限与无限的永恒矛盾中发现美丽的瞬间。”赵首先的诗集新著《看却无痕》再一次印证了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