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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聊天实录:我的写作无法脱离我的生活
 
2006年9月4日 15:34
 
  著名作家王安忆文学聊天(2003年4月23日14:00--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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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忆:非常高兴来到文学会馆,已经有很多问题在等着我,所以就放心了,不会受到冷落了。我保证会尽力地回答问题,使大家不要对我失望。进聊天室对我来讲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因为我自己不上网,这样没有对象的谈话,觉得有点奇怪,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回答问题的态度,但是我会尽力地保持正常。

  网友:我认识你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是在大学里,都了几乎你所有的作品。可以说,我的心里你是时代的影子,年轻人的化身。但现在,我好像把你给忘了,是你的作品少了?还是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读者群,也就是说你的作品不再适合我,比你小十岁的人看?

  王安忆:我想八十年代初你读我的小说,这可能和时代有关系,那是一个阅读的时代,许多青年把自己的热情投向文学,现在投向的方向多了,所以也就分散了对文学的注意力。至于我自己,我无意于也无能去做时代的影子,但是,没有疑问的我的写作材料是由这个时代提供的,我也无意于对关心谁来读我的小说,我关心的只是我能写什么小说。

  网友:我们应如何解读“王琦瑶”?

  王安忆:写“王琦瑶”的时候我只是感性地为她的故事所吸引,她的意义是在事后去回想的。昨天下午在话剧艺术中心举行了一个话剧长恨歌的座谈会,在会上大家谈起了这个人物,我又得到一点新的启发。他们说年轻时候的王琦瑶有没有梦想,我当时断然说,没有梦想,她只有现实。然后我回来又想起这个问题,我依然坚持她没有梦想,但是,随着生活的进程,现实越来越变得象一场梦,她就成了梦中人,最后的结局就是梦醒。

  网友:我很喜欢这本书,最近又有它的同名话剧上演,还没有机会去看,不知道您对话剧《长恨歌》还满意吗?觉得几个小时的话剧能够忠实地体现您的原著想反映的东西吗?

  王安忆:我非常关心话剧《长恨歌》的排演和演出,第一是因为我非常喜欢舞台,我觉得舞台和我只是咫尺之遥,可它就已经是一个别样的世界;第二,我的小说向来非常难予转变成直观的对象,这也使我感到好奇,我在排练厅里看了第一场,我的心就兴奋起来了,我真是觉得非常好,等到看完全剧,我觉得比我小说还好。我觉得不在于体现了我的小说还是没有,而是它把一个白纸黑字的东西变成立体的,我完全不在意它和我的小说有多么接近,我的小说哪怕有一点点立在舞台上,我已经足够的高兴了。

  网友:自你96年《长恨歌》之后的几部小说,好象没有艺术上的超越之作。记得作家陈村曾由《长恨歌》谈到你,他说:“我想,她大概也是最后的小说家了。以后没人这样做小说了。这么说,她的《长恨歌》何尝不是小说的挽歌。”想请问,你又是如何看待这个说法?因为我觉得陈村也是很好的作家之一,对于他所说的这点,我也有类似的感慨。谢谢,感谢你给予我今天提问的机会。

  王安忆:陈村他是非常褒奖我,但他的话可能有一点点道理,因为这个世界上好象已经没有什么材料可供做故事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作家,消耗小说的材料已经资源枯竭,似乎已经没有可能再写一个新鲜的故事了。小说在廿世纪就已经自动地放弃了故事,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不象小说,有一点丢盔弃甲的意思了,所以是一个困难的时期。

  网友:很兴奋您准时赴约,SARS最终还是遮不断您的脚步,请问您今天戴口罩了吗?要小心身体啊

  王安忆:我基本上是很少出门,但总是要出门,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危险,可你总还要生活。至于口罩我身边是有一个,但好象没有到必须戴的时候。昨天晚上去剧场,很多观众戴着口罩,我非常感谢他们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来看戏,比起剧场,聊天室的危险要小多了。

  网友:现在小说是名字越来越怪,可谓新奇特,变着法的吸引人的眼球,但真正的核心内容却大多让人失望,所以说,20世纪的中国文坛是苍白无力的,您说呢?

  王安忆:我觉得这还是小说的资源有关,因为没有底气了,所以不得不出怪招,好吸引别人的兴趣,也刺激自己的创作欲望。我好象很难断言中国文坛是苍白无力的,但是觉得这好象是世界性的问题,所有的艺术都在走旁门别道,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消耗得太速,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传播的途径,每一件创作物在很短的时间内传播、消化,胃口非常剧大;第二还是刚才说的材料的紧缺,因为生活在现代化的方式里越来越没有区别,彼此相像,于是故事的能源枯竭。

  网友:看到书店里有这么多书,您还有信心写书吗?

  王安忆:看到书店里有这么多的书,我的信心受损失,不是在写作,而是在阅读。因为大量的书没有价值,我很怕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有什么可阅读的了。而我们又不可能这么迅速地创造。

  网友:你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你对城市的感受总会收到你具体条件的制约,那么你是怎么样进行你生活感受之外的创作呢?比如《长恨歌》,比如《我爱比尔》。

  王安忆:我尊重创作的局限性,我们没有办法超越我们的经验,尤其是小说,它几乎是吞噬着我们的经验,而没有经验做想象的出发点,我真的没有办法去写作。局限性我觉得不是个大问题,相反它更可以加强我的立足点,相对地封闭把我的立足点圈起来,圈成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这也是取决于我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的话,就生态平衡,重要的是要经营好这块园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经验的局限。

  网友:你似乎不喜欢中国的女作家的作品,在接受的采访时你也大多谈一些男作家的作品,女作家似乎只提到过迟子健。很多人认为你是目前中国最好的女作家(我个人也如此认为),是否因为如此你对其他女作家不屑一顾?你对铁凝、残雪、林白、陈染的作品有什么看法?你是否完全不屑看她们的作品?

  王安忆:其实我很喜欢读女作家的小说,因为女作家的小说里有日常生活,她们比较感性,而且在这个概念太多、经验太少的世界里,她们能够留心并且描写她们自己的生活。也许她们没有提出特别新鲜的观念,但是在她们笔下的生活里,总是有一点点认识。当然,我也承认我没有看到特别令我满意的女作家的作品,她们对生活的兴趣会使她们过于的沉溺在生活的写实当中,而忽略了小说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确实有着和生活相似的外部,可是内心却不是生活中的,所以我会有一个矛盾,我看很多女作家的小说,可我很难夸奖迟子健的小说,她能够建设一个很现实生活不同的生活,这就是小说的生活。

  网友:你平时上网吗,看BBS吗,我们有时在那里议论你,你知道吗?因你是老三届,只知道你写的关于农村题材与上海市民的故事,上海算一个全国工业城市,你对上海的工业题材文学有什么作品吗?

  王安忆:我不上网,所以对网上的名词一无所知。但我想那边是在议论我,经常耳朵发热。我其实不是老三届,我是老三届的后一届,这一届正好是受教育的空档,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我的写作无法脱离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两块,主要是上海,还有内地的农村和城市。我生来就不喜欢工厂,曾经到工厂去劳动,我觉得那里比艰苦的农村更不能忍受、乏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写工厂的生活,一方面是我没有工厂的经验,另一方面它天生不吸引我,就好比办公室的故事也吸引不了我。我觉得能够进入小说的生活,必须要有人的直接的关系,和活跃的状态。农村的田野上和上海的街道上都可以提供,但流水线上似乎不能。

  网友:你为什么对现代派的作家不感兴趣?当代的一些作家,如莫言、史铁生、残雪、苏童、余华对一些现代派作家如福克纳、卡夫卡倍加推崇并深受影响,为什么这些现代派作家却对你的心灵没有任何触动?这使我想起你的《纪实与虚构》,稍微有些不这么传统,不这么现实,有些读者就不喜欢,就不知道你在写什么了,你在看现代派小说的时候是否也象这些读者一样?是否因此你才只喜欢看和写现实主义作品?

  王安忆:我确实对现代派作家不太喜欢,兴趣也是有的,是好奇心,那么多的人受他们的吸引,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是我总是觉得我接近不了他,我对人和生活有兴趣,而现代派的作品里太多的是概念,这些概念当然很好,可是生活有时候会出现概念以外的东西。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尝试过现代派的写作,把故事瓦解、粉碎,这个写作多少带有实验的性质,它使我陷入困惑,我会想小说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提供概念?尤其是音乐、美术、现代舞、现代戏剧,大家一起在制造概念,就觉得所有的创造似乎都可以互相代替,那么小说究竟具有着什么不可被替代的性质。我想来想去,觉得那就是以文字在时间的长度上叙述一个故事,而故事其实是最难的,因为它要经历现实的考证。

  网友:现在作协扶持和授奖的都是一些“老人老作品”,上海作协有没有扶持有潜力的新作家的打算?另外,现在好象除了写小说的,写散文的并不受作协的重视,这个现象不好,需要改进。

  王安忆:作协一直在扶持各种年龄层的作家,可是我个人以为作家真的不是扶持出来的。他需要许多条件,而且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他需要天份,需要特别的勤劳,甚至还需要强壮的身体,在哪一环上都可能败下阵,所有的外部的帮助都是无用的,有时候我觉得写作特别象蚕在做茧,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吐丝,谁也帮不了你,吐完了你就变成一只蛾子飞出来了,解放了,但是也离开了你的果实。

  网友:你不上网,不觉得自己落伍了吗?你觉得自己和母亲谁更出色?在文学上和在做女人上。

  王安忆:我不以落后和先进来做判断,落后一点也不要紧,不上网我少知道了很多事情,可是又何必知道这么多呢?我可以少知道一点,余下的时间用来思想。我觉得我的母亲比我强,她经历过的生活比我丰富和浪漫的多,她也比我勇敢,在她那个时代写作不象今天那么泛滥,她留下来的都是精致的文字。今天我的时代似乎比她好得多,没有太多的约束,我写的文字比她多得多,但是去芜存精能有多少不敢说,出色很难说,但我要比我母亲命好,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风水大师给我和母亲算命,她说我和母亲都是艰辛的,但艰辛的结果不同,母亲的是苦,我是乐。

  网友:你对上海市的非典流行有没有担心?

  王安忆:我有担心,我觉得这是一个警告,警告我们的生活方式出毛病了,现在我们在惧怕中把我们的生活简单化,可能还不习惯,可能会很快习惯,习惯以后我们也许会发现生活本来应该就是这样子的,许多东西都是过剩的需要,但是我真的希望在我们觉悟以后,立刻就停止这个警告。

  网友:你对马原的小说有什么评价?你的《叔叔的故事》的叙述方式是不是受了马原之流的影响?

  王安忆:马原的小说主要是在九十年代吧,他的文字和叙述的方式非常迷人,简直令人目眩,无法去模仿,模仿的结果就是惨败。这是一种天份,他天生的就具有着一种对汉字还有故事一种重新排列的方式,没有就是没有,《叔叔的故事》是非常理性的,做了周密的安排的,它不具有马原小说的神来之笔,它对于我自己也是一个例外,我的小说大多是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顺序进行,要写这么有一个再造型的小说,我必须经过安排。

  网友:你对目前女性作家普遍描写带有色情描写的作品是如何看法?

  王安忆:我以为现在写性已经不存在风险,非常受欢迎,所以我怀疑其中有什么叛逆的含义。我不太看这类小说,因为这已经成为大众潮流。

  网友:是否觉得自己的人格面具比较厚重?或者在想扮演某个角色?

  王安忆:小说家阿城他说过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人都是把自己的命托出去了,所以我们的人生已经转移到另外一种方式里去了。至于要说扮演角色,我们写小说的人确实有这种幸运,我们可以在我们的创造中享受经历很多人生,这是一种虚构的人生,它存在我们的想象当中,可我们确实身如其境。

  网友:哦,你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我一直想找到你对你说,在电视上看到你说不上网,我觉得你真的应该上网到各论坛去看看,本来我也不看好他们,他们中好多人已经超越经典,只是他们没有机会而已。

  王安忆:我非常希望看到超越经典的作品,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在印刷品上读到网上的作品,因为许多网上的作者也很热心把他们的作品变成出版物,所以我以为我不会错过。其实写作的工具很写作本身关系不大,相反写作工具过于方便,可能会使写作不严格。

  网友:现在有一本书叫《幻城》很吸引人,你对此有何评价??还有你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是积累重要,还是写作天赋更可贵,由此而来,作家的成熟并不是以年龄为准的,您如何看法???

  王安忆:我没有看过《幻城》,但是可能我有偏见,我不喜欢看“神童”的东西,我觉得写作很难出“神童”,因为它和经验太有关系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文字可以被模仿,它有时候会混淆视听,让人们以为这是自己的思想。假如它的经验没有成熟到可以分辨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人家的,什么是个别的,什么是普遍的。

     网友:我很喜欢你的〈乌托邦诗篇》,请问你还能写出这种诗性小说吗?很美。

  王安忆:我非常感谢你注意到我的《乌托邦诗篇》,这部小说是九0年写作的,并没有引起很多关注。类似的小说还有一部叫《伤心太平洋》,这两部小说都是我的写作里的例外,我称作它们是小说里的诗,它们无法做事前的规划,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它们都是情致所至,我写作它们的时候都很动感情,假如说我相信有灵感这一说,那么它们就是灵感之作。这种情形很难重复,我以后再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

  网友:王安忆:现在有许多关于上海的书,你自己的也有很多写上海的作品。你觉得哪几本关于上海生活的书是真正值得一读的。

  王安忆:现在到处都是写上海的书,其中也有我的一本《寻找上海》。其实这里边都是分散在十多年里的散文,当时写作并不为这本书而写,而是事后集集,所以其实并没有一个对上海的系统的看法。现在这些书实在太多了,我个人觉得程乃珊写的上海人是有相当的经验,每个人都可称为长篇小说的主角,我比较喜欢看她写的上海。

  王安忆:我很感激大家来捧场,看起来聊天室挺喧闹的,可是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就好象空对空,这种聊天的方式可能挺有效力,可是也挺累的,因为必须说很多很多的话,才能填补时间,有点象独白。假如有机会在大街上遇到,我们打个招呼,也挺好的。

 来源:文学会馆(2003年4月23日 14: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