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政协委员、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名录专家委员会主任、著名作家冯骥才谈“非遗”保护

―― 朱仙镇年画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保护“非遗”的主要意义是否在于保护我们民族文化的个性?
冯骥才(以下简称“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保护“非遗”就是保护民族文化的个性。但对于全世界来讲,这又意味着保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整个人类社会正处于一个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时期。在这种转型中,人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遗产观,人们开始意识到,前一阶段的文明史留下了一种人类共有的或者某一地区人类共有的精神遗产,这就是文化遗产。这种遗产观的产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自觉。这也正是全世界都在高喊保护文化遗产的原因。
记:有这样一种说法,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保护我们民族的DNA,这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比喻。但如果我们将文化看作一种生态的话,这其中是不是也存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逻辑?
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一种必然规律。农耕文明及其相应文化形态的消亡是一种正常死亡,但我们不能因此将其完全抛弃和忘记。就好比我们的爷爷奶奶可以逝去,但我们不能连他们的照片都一起扔掉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毕竟是人类创造的文化成果。其中包含着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见证、我们的情感、我们的个性和审美。如果这些都消亡掉了,我们也就一无所有了。
此外,与西方那种渐进式的发展不同,在过去一个世纪中,中国社会是从原先的农耕文明突然进入现代工业文明的,这是一种突然的、无准备的、伴随着麻木和茫然的转型。所以,文化在中国的“物竞天择”并不是一个渐进式的、线性的、自然的过程,而是一种扫荡性的、破坏性的转换。这就更要求我们以审慎和负责的态度,对原有的文化成果进行检视、清点和保护。
记:那么,我们保护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标,是将其作为一种历史记忆放进博物馆去?还是努力使它们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当中?
冯:让它们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这不太现实。但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保留下来。比方说日本传统的歌舞伎,现在已经变成一种很高雅的、登堂入室的艺术。
民间文化首先是一种生活的文化,要随生活发生变化。这两年,天津的年货市场出现了一种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福”字,是用来贴在电脑上的。这不也是与时俱进吗?天津杨柳青现在出一些巴掌大的小年画,适合贴在现代家具上,以满足现代人迎祥、避邪的情感需要。所以说,民间文化也是一种心灵的文化。只要与其相连的情感还在,特定的文化形态就会保留下来,就会有人去发展它。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注定要离开生活的,因为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比方说中国有两种带有民间原始宗教特色的舞蹈,北方的“萨满”和南方的“傩”,都是用于驱鬼逐疫、除灾呈祥等祭祀活动的。这些都肯定是要消亡的,对于这类东西,我们要用记录的方式,让其进入博物馆,作为一段历史,一个地区的经典被后人欣赏。但同时,我们也要尽可能地延长其生命。这是我们的责任。一只小鸟在我们手中我们尚要呵护,这些文化遗产施恩于我们上千年了,对于其文化生命的保护是我们的情感所在,责任所在。
记:也就是说,对于不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在保护时要根据情况区别对待?
冯:是这样。去年我在韩国访问的时候,韩国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全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半在中国,你们评一万项也不为过。中国的文化遗产实在是太丰富、太庞大、太复杂了。其中有些是注定要随着生活的发展而消亡的,有些则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发展获得新生的。这些文化遗产的境遇也相差很大,有的只剩下一两个传人,有的可能相对还比较有群众基础,这些都要区别对待。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针对每一项文化遗产,提出针对其特点的保护方式。
在这个过程中,值得注意的是商业力量的作用。借助商业力量来保护文化遗产,这并不是坏事。但要注意,商业力量的着眼点从来不是发展文化,而是挑选卖点。民间文化一旦从人类表达自己生活情感的方式变成商品,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朴素。所以,这其中需要很好的引导。我希望搞民间文化的人能主动贴近和引导商业力量,我们有这个责任,去帮助和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钱应该用在什么地方。
记:您还提出过一个观点,认为在保护“非遗”的过程中,重要的是唤起民众对文化的热爱。但是,这种热爱是仅仅依靠呼吁可以唤起的吗?
冯:我始终认为,在我们的文化深处有一种隐形的断裂。从表面上看,我们的文化是几千年一脉传承下来的,我们书桌上还放着《论语》和唐诗,我们也保留着过年的习俗。但在内心深处,我们的民众对自己的文化缺少一种情怀。同法国人比,同韩国人比,这种差距就非常明显。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复杂,但我想,这与近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对于自己文化的不断自我否定和自我疏离有关。
所以我们要努力去营造一种文化氛围,唤起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热爱。但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有赖于社会整体文化素质的提高。要加强对青少年尤其是小学生的文化教育,文化教育要进入我们的课本,我们要有更多的博物馆、更多的文化活动。单靠呼吁是不行的,但不呼吁也不行,不呼吁我们就没有声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