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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含之:守候岁月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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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父亲章士钊留下来的书柜前,章含之说:“人活一世,不为名利,对情感的真诚,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专访章含之,从上海福寿园,到北京史家胡同,她与记者两度倾谈。

  关于她的传奇人生,是事先已“预习”过的———

  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钊的女儿,28岁时“客串”毛泽东的“英语老师”,之后又同丈夫乔冠华一起,活跃于中国外交舞台上。

  她曾见证那些不可复制的历史瞬间,她曾亲历那些风云际会的动人场面,时代的潮汐中她也曾领受过命运的起伏。

  然而,眼前的章含之竟如此不染风云,优雅的白发滤去岁月尘埃,娴静的微笑流露宁和心境。

  跨越了历史风尘,褪去了夺目光彩,章含之72个春秋的生命本色,淡淡铺陈开来:“人活一世,不为名利,对情感的真诚,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人生,不仅仅为着经历最绚烂、最风光的时刻,体悟世间那一个至真至纯至性的“情”字,恰是岁月本真。

  她每年都会在这个专属位置与“乔冠华”合影。看着他们双双笑得烂漫,感觉他们从来不曾分离,从来都是在一起的

  清明扫墓的高峰已过,福寿园里静谧了许多。

  在这座位于上海青浦的陵园中,章含之的父亲章士钊和丈夫乔冠华安葬于一条小河的两岸。

  绿意盎然中,一身红装的章含之来了。

  那天下午,年逾古稀的她从北京赶来上海,专程到福寿园扫墓。

  捧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章含之向着父亲的塑像,深深鞠躬行礼,微风轻抚她满头银发。“父亲”傲立于一棵枝叶扶疏、沧桑却典雅的老梧桐树旁,那么亲切又有些孤独。章士钊青年时取笔名“青桐”,中年改为“秋桐”,晚年则为“孤桐”,这一造型,正取自“孤桐”之意。当年塑像完成,章含之从北京赶到时已是深夜,工作人员为她打开照明灯,她顿时泪流满面:“太像了!这就是我爸爸。”

  又到小河彼岸。凝视着丈夫乔冠华的铜像,章含之有刹那的出神,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一群人陪同。悠悠地,她说了一句:“真好!”这一刻,仿佛老乔真的坐在她对面,也出神地凝视着她。

  眼前的“乔冠华”,带着举世闻名的“乔的笑”,舒展地坐在一张藤椅里,发丝、眼镜、衣角,细节之处都清晰可辨,形神毕肖。四周围绕着“乔冠华”的桂花、翠竹、垂柳,正是他生前最爱的花木。

  给丈夫献上一篮香槟色的玫瑰后,章含之绕到铜像背面,站在了铜像的右后方。她伸出左臂,轻轻搭在“乔冠华”的肩膀上,身子微微向前倾,把脸凑到“乔冠华”脸旁,纯真而快乐地笑起来。陵园工作人员赶紧拍下这张章含之与“乔冠华”一同朗笑的合影。每年一张,大家都懂了那其中的心意。

  “这可是我的‘专属位置’!老乔铜像的背后有一级台阶,被我发现了。巧了,我站上去,刚好能舒服地搭住他。”章含之快活地向记者解释着这个“小秘密”。

  铜像落成后,她每年都会在这个专属位置与“乔冠华”合影。看着他们双双笑得烂漫,感觉他们从来不曾分离,从来都是在一起的。而那些与老乔共度的岁月,也一直“活”在章含之的今天。说着说着,一直带着温婉笑容的章含之突然停住了,她的眼圈红了。

  亲历中美破冰之旅,见证“改变世界的七日”,章含之外交生涯中浓墨重彩的这一笔,至今鲜亮

  北京,春光明媚的清晨,我们如约前往章含之位于史家胡同的家,叩开了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门。

  上世纪60年代,因为得知章士钊一家自举家搬迁至北京后,一直借住在朱启钤老先生家,周恩来总理立即命国务院相关部门拨了这座四合院给章士钊。在这道大红门里,章含之一住就是40多年。

  在前院的秘书办公室里等候的片刻,一叠黑白老照片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尼克松访华”、“在联合国”、“与各国元首在一起”、“与国家领导人”……照片被分门别类存放,或清晰或模糊,瞬息风华,凝于其上。

  翻看这一张张珍贵的历史照片,章含之人生最为华彩的乐章呈现眼前。

  在上世纪70年代,因为时常担任重要外事活动的翻译,章含之的身影不断出现在新闻短片中,简直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

  1971年,由毛泽东亲自决定,被他称为“我的章老师”的章含之,被调到外交部工作,结束了在北京外语学院的14年教师生涯。而那时的中国外交,正开始经历一个在世界外交史上留下永恒的光辉足迹的时代。

  是年7月,一件撼动世界的事件发生了———时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基辛格秘密访华,翻开了中美关系的崭新一页,世界的大国格局因此而改变。这年10月初,当基辛格为准备尼克松访华事宜而第二次来华正式公开访问时,章含之从亚洲司被借调到接待组任翻译。

  亲历中美破冰之旅,见证“改变世界的七日”,章含之外交生涯中浓墨重彩的这一笔,至今鲜亮。

  原本,她在接待尼克松一行访问中的任务,只是陪同尼克松夫人参观故宫、长城、养猪场、北京饭店厨房等处,是最为轻松的工作。谁知,才轻松了两三天,尼克松突然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要跟自己的夫人换翻译,理由是周总理的翻译是位女士(唐闻生),而给他派的翻译冀朝铸却是一位与他一样高大的男士,他的搭配形象不如周总理的。总理听后哈哈一笑,让两位翻译自己商量。

  冀朝铸找到章含之。由于冀朝铸的英语更胜一筹,而初入外交行当的章含之经验不足,“一见闪光灯就犯晕”,她一再推辞。最后,好说歹说,章含之接受了“调解方案”,要面对上千主宾和四百余记者的尼克松答谢宴会致辞的翻译仍旧由冀朝铸上,离开北京后,杭州、上海之行由章含之任翻译。

  到了杭州,当章含之第一次站到众多美国媒体面前为尼克松总统翻译时,她并未怯场,优雅得体的表现甚至为许多美国民众所深刻记忆。

  看似波澜不惊的游览中,周恩来与尼克松都在焦急等待着各自的谈判代表乔冠华与基辛格的消息。关于上海公报的谈判,经历了始料未及的波折,美国白宫与美国国务院的矛盾差点使得公报夭折。当公报已经毛泽东批准,周恩来、尼克松一行已到达杭州之后,国务卿罗杰斯等美国国务院官员要求对公报做实质性修改,情况变得十分紧急。毛泽东指示,除台湾问题外,其他问题可以有改动余地。于是,杭州之行又变成了异常艰苦的谈判。

  2月27日,公报发布当天的凌晨4点,双方终于重新达成一致。而当章含之清晨接罗杰斯一行人去机场,准备由杭州飞上海时,拿着公报草案吵吵嚷嚷的美国国务院官员让她感觉情况不妙。趁空隙时间,章含之将所见告知了周恩来。周恩来当即决定,抵达上海锦江南楼后,亲自去拜访罗杰斯,由章含之随同翻译。总理这次不约而至的友好造访,让罗杰斯感受到了尊重与诚意,并最终缓解了美方内部在中美公报上的尖锐矛盾。当天下午,公报终得顺利宣布。

  “公报发布了,一放松就出了洋相。”章含之笑着回忆,“尼克松当时说中美之间距离很近,才1.7万英里。翻成英语应该是17个千,我一糊涂,给说成1700英里。唯一听出来的是周总理。他就在那儿笑,抬头跟我说,没这么近吧,才1700呀?我说‘啊’,脸一下子就红了。”

  20多年,章含之从黑发走到了白发。有人问她后悔吗,她只淡淡作答:爱,是不可以说后悔的

  7天的行程,短暂而紧张。在杭州宴会上,尼克松总统称赞章含之为“我见过的最好的翻译”。章含之听了直乐,心想自己讲的是中文,他怎么知道自己翻译是否准确,看来这位总统是成心想夸人。

  不过,尼克松的“假话”影响还真不小。大半年后的1972年9月,章含之出席联合国大会,一次在联合国总部的小卖部买东西,服务员一看到她就热情地迎上来:“哎呀,我们知道你,你做过我们总统的翻译,我们总统说你翻译得非常好!”

  这位出色的翻译,身影时时出现在重大外交事务的现场。1971年,她见证了中国重返联合国的历史性时刻。1973年至1975年,她是中国出席联合国大会的副代表之一。与此同时,她还参加了中国同新加坡、泰国、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建立外交关系的会谈。在那段风光无限的岁月里,她总是站在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的身边,与一位又一位外国政要相对。在一次次风云际会中,除了万众的瞩目,她也收获了宝贵的情谊。1989年,刚刚就任美国总统不久,老布什就向已经淡出外交舞台的章含之发出邀约,他想再见一见这位昔日在联合国共事过的老朋友,请她到白宫做客。大约一年后,章含之携女儿拜访了老布什总统,他与夫人芭芭拉的热情款待令她倍感温暖。

  曾经,章含之也有过使自己的事业更辉煌的机遇。

  “当年,毛主席点名要您去加拿大当中国的第一位女大使,您选择了留在乔冠华身边,守护你们的爱情。犹豫过,后悔过吗?”我们询问。

  “没有选择,没有犹豫,根本不需要作什么选择。”回答竟如此简短。

  她真是一个性情中人。当乔冠华一脸忧愁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时,恋爱中的她连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没事的,我去跟主席说。”

  她留下来了,留下来与乔冠华结婚,留下来被种种非议包围,留下来陪老乔走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

  乔冠华和她是一样的人,一生守着一个情字。临终前一天的下午,是乔冠华最后异常清醒的一段时间,许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纷纷来看望。当习仲勋代表党中央走进病房时,乔冠华微笑着说:“谢谢你来看我。”

  习仲勋离开时,夏衍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乔冠华拉住夏衍的手说:“两次,1958年,我就说过‘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进去了。我没有更多要说,还是这两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这段完整的话,成了乔冠华留在人间最后的遗言。

  如今,在青浦的福寿园里,乔冠华的墓上正镌刻着这两句他生前最挚爱的诗句。

  章含之觉得,乔冠华身上还有一种精神是值得人们学习的,他对很多问题进行了反思。有一次,老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人在有权有势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很多真情。我在权力的高峰的时候,怠慢了我的老朋友。在我失意的时候,这些老朋友却回到我的身边。”在乔冠华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格外珍惜这些老朋友的友谊。当史家胡同车水马龙、高官如云的时候,章含之没有在院子里看到过这些朋友的身影。但是在他们的家门可罗雀时,这些旧日的朋友们都回到了他的身边。对朋友的这份真情,乔冠华的感触是很深的。

  “为了人间的真情,我们付出的太多了!”章含之哽咽了,在泪水滑落前,她悄悄拭去。

  片刻的宁静,带给人更深沉的思念。乔冠华弥留之夜,正是1983年的中秋,章含之想再喂他一口月饼,他却挣扎着要说话:“你……我……十年……”含混不清的嗓音,忙乱的比划,可章含之懂了:“你和我,十年了,苦了你。我要说的话你都明白。”听着这话,一生坚强乐观的乔冠华,滴落人生最后的一颗泪……

  而章含之却强忍住了眼泪,给了老乔最后的承诺:“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你没做完的事,我会替你做完,你没说完的话,我会替你说完。”

  为了这一句承诺,章含之走了整整20多年。20多年,一个真实的乔冠华已被世人了解,章含之为此欣慰,决定不再“锦上添花”地说老乔。20多年,章含之从黑发走到了白发,她本可以远走异国他乡,但她还是留下来了。她总是想,如果老乔知道,他会怎么想?明明乔冠华已经不在了,可她这一路就如同是和他一起走来。

  有人问她后悔吗,她只淡淡作答:爱,是不可以说后悔的。

  “这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是章家的女儿。”章含之至今庆幸自己曾与父亲有过这么一次倾心的交谈

  “现在想来,如果有一天我也作古了,我宁可去陪我父亲。”从乔冠华的光环中主动隐出后,章含之觉得是时候该为父亲做些事情了。

  她与父亲章士钊,似乎一生都没有太亲近过。童年时,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奔忙,是威严而遥远的;年轻时,思想革命的她把父亲当成造反的对象,甚至要和这个家庭“划清界限”;直到“文革”经历了重重磨难后,两代人之间的矛盾才逐渐缓和。

  1972年,已91岁高龄的章士钊重病住院。这天,章含之刚刚结束接待尼克松访华的任务,匆忙赶去看望父亲。推门而入,猛地看到在病床上半坐半卧的孤独的老父亲,心头涌上一阵难忍的心酸和歉意。那时父亲已腿脚不便,行动要靠轮椅了,耳朵也聋得厉害,但头脑依然异常清晰。见了载誉归来的女儿,章士钊格外兴奋,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章含之就附在父亲耳边大声和他谈,喊累了就笔谈,父亲说女儿写。这样吃力地谈着,父女俩却都十分高兴。

  吃过晚饭,章含之准备回家时,章士钊又拉住了女儿,动情地说:“你能到今天,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没有想到你自己奋斗出来了……我到这样的年纪,看到章家门里能出你这样的人才,也觉得安慰了。将来,你大哥和眉妹还要你照应一些。”说着,老人的眼里突然闪起泪光。

  章含之第一次见到父亲动情,父女俩之间第一次这样开诚的谈话,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能轻抚着父亲干瘦的手背,要他放心。“这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是章家的女儿。”章含之至今庆幸自己曾与父亲有过这么一次倾心的交谈。

  在举家迁往北京后,章士钊曾希望能多和女儿交流,提议每天教章含之一首古诗或一篇古文,可没学上几天,章含之就嫌烦了。

  “后来当了翻译,才觉得自己中国文化的底子远远不够。”有一次给周恩来做翻译,说到“越俎代庖”,章含之却翻不出来,周总理发现了,说:“章行老是大学问家,怎么他的女儿连‘越俎代庖’都不知道!”尼克松访华临别前,周恩来送给美国客人的书籍中就有一套章士钊所著的《柳文指要》。

  说起这件“糗事”,章含之羞愧难当。“父亲那么有学问,可我却没有继承他宝贵的学识,说起来真是惭愧。”如今,古稀之年的章含之常常翻看父亲的著作、文稿,“若能藉此走进父亲的心灵深处,再迟,都是值得的”。

  眼前的章含之,宁静而宽和地守望着安身的家、安心的家,守候岁月的本真,守护人生中最真挚的情谊

  已是午时,章含之热情地邀我们在她家的“人民公社”一起午餐。称作“人民公社”,是因为她总是和工作人员一起吃“大锅饭”。饭后,章含之领着我们参观她的四合院。

  周正的院子,围出一方都市难得的宁静。榕树的花刚刚谢了,紫藤就爬了满架,花香溢满整个院子。跨院里的柿子树,正吐着新绿。

  “女儿在家的时间很少,到了晚上,那么大一个四合院,除了司机老张在前院看门,大部分时候就我一个人住。到了秋天,晚上冷不丁就能听到‘啪’的一声,柿子熟透落地了。胆小的人,还真住不了这个大宅院。”说起大红门里的家,她就像在说一位熟稔的老朋友。

  凝望着院子中那棵最老的海棠树,章含之显得那样平静:“尼克松访华的合影上,站在第一排的人,除了基辛格,都已经不在了。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时间的流逝,带走了一些生命,带走了章含之头上的光环,也带走了她曾经深深的激愤。

  带着这释然的心境,她把对乔冠华的爱悄然深藏,她把对父亲的情一点点铺展。

  风云远离,繁华落去,生命的底色原是那样朴实无华。如今,章含之宁静而宽和地守望着安身的家、安心的家,守候岁月的本真,守护人生中最真挚的情谊。

  回到敞亮的客厅,环顾四周,真是中西合璧。坐着的是绿色西式沙发,对面东墙立着一橱《二十四史》,沙发边还有西式的铁艺小推车。章含之笑言:“这些年来,摆设一直在变。父亲在时,古老的沙发,古旧的多宝阁,满墙字画;乔冠华搬进来,带了缅甸使馆替换的绿尼龙绒面沙发进来;女儿从美国回来,又全称了她的心。这四合院的布置,经历了三代人,可唯独跳过了我。”

  而到这会儿,章含之也终于有时间“做自己”了。为了挑战自己,她正在写一本英语自传,这还是她第一次尝试用英语写作。“这么多年都在写别人,写父亲,写乔冠华……现在是时候认真地写写我自己了。”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黄玮 吕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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